叶熠趴在石椅靠背上,两臂向前伸展垂下、目光落到了一众忙碌准备着什么的工友身上。
而白月就站在一旁,始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少见地反问道:
“不能是他们自己想到的?”
于是叶熠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他们心底里,多半还是对许多事情、以及对那位皇帝抱有幻想的。这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一种,可以在苦难中用来麻痹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优质幻觉和必需品……这件事没法转变的那么快。”
“所以,我做错了?”白月略微一歪头,又问道:“了解这些,对他们并不是好事?”
“……我没有这么说。”顿了顿,叶熠摇摇头,看向白月,“这是他们早晚要认清的事实,而你也只是提前了这个进程。置于斗争的事业来说,这种‘清醒’其实是非常有必要的,他反而会减少很多无意义的伤亡。”
“哦……”白月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应答的声音很轻,但随后又很快说:“所以在是担心我。”
“……”
叶熠眨了眨眼,忽然地沉默不语、转回头去。
……
一夜之间,在那位皇帝就要打开城门之前,这些工人们就已将绝大多数武器转移到了这座“最安全的山”上。
实话说,他们的运气着实不错……
在分散开来行动的十二组小队中,实际仅有一组队伍真的遭遇到了些许意外情况——他们才刚刚脱离阵法范围,就当场撞上了一名深夜归来、负责确认外部情况的仆从……
这一下着实是把双方都吓得不轻,但好在结果还是有惊无险的。
虽然,他们完全可以选择杀人灭口;虽然那位仆役也完全有理由和义务向红黑建筑内告发他们的行径、并以此获得某些奖赏……但隐隐间,却又偏偏似是有什么奇妙的联系在他们之间发挥了作用,让双方都迅速从惊慌中冷静下来、并当即形成了某种莫名地默契——以至于无需任何的交流和表达,便同时做出了“视而不见”的选择,就这般安然无恙地擦肩而过了。
由此,这一夜竟毫无伤亡……哪怕他们中的多数人,其实都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总之,能活着总是好事……”
在一门大炮面前,酒肆老板伸手轻抚,却是从炮口处凹凸不平的雕刻纹路上摸出了令人熟悉的痕迹……
没错,他非常确定……这门火炮虽是从皇家军备的仓库中取出,可上面所雕刻着的,却也正是他那间小酒肆的名字——因为这本就是由他曾经主动团结乡里和工友们募捐、想要支援战事的结果……
所以无论是从哪种角度来讲,即使是要谈国家法律、亦或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他其实也完全有能力证明这些大炮本就应该属于他们……只是即便如此,恐怕这对那位皇帝或者那些老爷们而言,也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约束力可言。
而且……
这门大炮也终究是与他们相见的太晚了。
他并应该出现在战场上,用他愤怒的咆哮带来最后一次反击、亦或者带来历史的转折……但遗憾是——他并没能有这样的殊荣。
他终究只能在那个仓库里附上灰尘,然后又在好不容易重见阳光后被拖到这里、用各种枯枝败叶进行掩藏……
这就莫名像是一种侮辱,像是一种针对于武将的刑罚——残忍地既不叫他去送死,也不要他孤立无援,而偏要让他眼睁睁的目睹一场战争的终结……
可是说到底……那位皇帝究竟为什么有了这样的武器,却还偏偏不愿使用他呢?
起初,酒肆老板只是对此觉得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好像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但后来,又是同样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天,他却又突然觉得自己想通了——甚至是就连得出这个答案,他都猛然觉得有些过于简单和肤浅,自己怎么会那么长时间还不明白呢?
他的出的结论是——“那个皇帝畏惧他的人民。事情就这么简单。”
要知道……
皇帝作为这个国家事实上的顶点、权力中心、最强者,作为事实上每个国家中最接近于“仙”的存在,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影响力”、以及因此而来所承接的巨大因果。
从根本而言,他的一切行动事实上都是为此服务的……
例如他颁布了国家法律,那么国家法律的施行就都会为他带来因果;又例如他自身是国家权力的中心,那么一切依附于他的权力也同样会为他带来因果……
如此——因果越多,他就越接近“仙”的位置;越接近“仙”的位置,他的地位也就愈加稳固。
这二者,正是在事实上基于“影响力”而构建地、相辅相成的关系。
所以……他绝不会允许有人或物在民间的名望过高——若是宫中大臣,那就打压或挖坑摧毁;若是民间领袖,那就试着诏安、或者随便安一个什么罪名处死……纵然短期或许会有些因果损失,但长期来看,终究还是他这位皇帝得到了最终的胜利。
所以理所当然的。
若有做出了重大革新科技的工匠,他也当然会去抢夺那份功劳、亦或是雪藏这份成就……哪怕——战争可能会因此失败。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
即使战争失败了,只要签订停战协议,他也还是皇帝。
而若是让某个人在民间的声势超过了他……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呵……”
每每想到这里,酒肆老板便总忍不住摇头觉得可笑:
“仙人带来了火枪设计图,他尚且还可为自己歌功颂德,可说个什么‘昼夜兴叹、感动上苍’之类的蠢话……”
“可眼下这门火炮,明晃晃地是由数百位工匠参与研发,又有多位大臣监督——他们各个都是火炮发明的见证者,各个都是行走的记忆……而记忆,终究是杀不死的。”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知道,那就会有第二个;若是一群人知道,那就等于所有人都已经拥有了这份记忆……它或许会在某些时刻短暂选择沉默,但终究只要还有人活着,它就永远也不会被真正的遗忘。”
“因此,纵然是身为皇帝,他也仍无法保证自己能堵死所有人的嘴。即使是全力虚构了一段新的记忆去覆盖,那明晃晃的真相,也总有水落石出的可能。所以对那皇帝而言,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只有雪藏,而赌不了强夺……因为一旦要把事情做绝,那么只要世上还有一人持有这个记忆,今后便就是无论过去多久,都仍有可能成为在某日陷他于死地的毒药。”
“故此,若是那人懂识时务,主动把功绩全归与他尚且罢了……可若偏是固执己见,又真让战场局势转折乃至胜利,叫这些工匠成了战争英雄、在民间一呼百应的话……那因果被大量分走不说,关键这天下今后究竟姓甚名谁,还是那皇帝一人说了算吗?”
“如此一来……”
“在‘战争失败,民心动荡后损失大量因果’;与‘战争胜利,但有可能直接丢掉皇位’之间……那皇帝老儿,显然不难做出选择。”
“……”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仙人要来提醒我的原因……”
他如是想着,便又在不自觉间望向山顶,望向那鱼肚白下好似始终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仙人的轮廓……心中下意识地就感叹了句:“这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紧接着的下一秒,他却又马上摇头、无奈苦笑,嘴里迅速嘟囔了些“我怎么又犯起老毛病”之类自省的话,也当即抛开了试着向仙人取得更多帮助的念头。
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很清楚自己眼下最该去干什么——于是当即亲身投入工作、并督促起工友们加快动作,继而不时望向皇城和巨大红黑色建筑的方向,一边准备着,也一边担忧着……然后就在当日下午,他们就迎来了仙人预言中的时刻。
……军队出动了。
远比他们所知的任何一次战争决策都要果断,远比他们所知的任何一次抗震救灾都要迅速……
居民们似乎从未见过拥有这般行动力和动员能力的军人,也从未见过执行如此顺利的战争战术……甚至是不少都还没能回过神来,竟然就已经被这些本该保护他们的人、和本该对向敌人的枪口给团团包围,陷入到了死寂般地对峙之中。
“而最讽刺的是……我们甚至从来都不知道在皇城中居然还有这么多军人,居然还有这么多武器。以至于现在脑袋里总有个念头在克制不住地向外翻涌……那就是——‘军队难道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生的吗?’”
酒肆老板沉默着站在人群前方,面对着军人们黑洞洞地枪口,眼底里没有一丝畏惧,却是唯独留下了一缕悲哀……
“……‘不,他们只是皇权的维护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