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玻璃还透着层灰蓝,宿舍里的起床铃没响,元宝已经睁开了眼。

后半夜没睡安稳,稍微动一下,双脚的痛就爬上来了,睡了一觉,疼痛并没有减轻,反而有加重的趋势。他挺着身子躺了许久,直到窗外的灰蓝透出点淡白,才轻轻吸了口气,准备起身。

看着还熟睡的室友,元宝屏住呼吸,手撑着床沿,一点一点把右腿往下挪。脚刚触到地面,刺痛就窜了上来,他赶紧用手扶住床架,等那阵痛缓过去,才踮着脚,把左腿稳稳落地。

衣服是昨晚就放在床头的,叠得整整齐齐。他侧着身,尽量不碰到床板,胳膊穿过袖子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元宝停了停,扭头看了眼对铺,室友的呼噜声轻了些,眉头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梦。元宝把动作放得更轻,系鞋带时,手指捏着鞋带慢慢绕,连打结都压着劲,只发出“咔”一声极轻的响。

背包早就收拾好了,就放在床尾。他拎起背包带,悬空提在手里,转身往门口走,慢慢的走。鞋底拖过地板,他刻意把脚抬得高些,让鞋跟先落地,再放脚掌,几乎没声响。

推开宿舍门的瞬间,清晨的风卷着露水的凉意扑过来。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尽头的窗户没关严,风灌进去,带着窗扇轻轻晃,发出“吱呀”一声细响。他放轻脚步下楼,慢慢扶着楼梯扶手,手蹭过去,没敢用力抓。

走出宿舍楼,校园彻底摊在眼前。操场的跑道泛着潮润的暗绿色,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网兜里还缠着昨晚被风吹进去的枯叶。教学楼的窗户都黑着,没有脚步声,没有人语,连虫鸣都还没醒,只有风扫过树叶,落下几声极轻的“沙沙”,食堂也才刚刚开门。

教室内,元宝刚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肚子里突然发出一声响。

“咕噜——”

不响,可闷闷的、一下下往心口撞的空响,像揣了个漏风的皮囊,风从四面八方往里灌,越灌越空。

在这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他浑身一抖,猛地扭头看向教室门口。门还敞着条缝,外面的走廊空荡荡的,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见,确实没人。

可耳根还是“腾”地一下热了。

他赶紧放下书包,手却拽着书包带没松,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紧。那声“咕噜”让他脸颊发烫,要是刚才晚一步,要是有同学正好走进来,听见这声音,会怎么看他?肯定会笑他饿肚子吧,说不定还会问“你早上没吃饭啊”。

他讨厌肚子叫。

尤其是这种时候。空荡的教室,安静的早晨,一点声响都藏不住。他抬手按了按肚子,掌心贴着校服,能感觉到里面轻微的蠕动,像有只小老鼠在不安分地动。这是饿的,他清楚。

可他没办法。

除了忍着,除了任由肚子在空荡的教室里发出这种丢人的声响,他想不出别的法子。

他慢慢拉开书包拉链,动作放得很轻,生怕再惊动肚子。课本被掏出来时,纸页摩擦的声音在安静里显得有些突兀,他又缓了缓,等确认肚子没再叫,才松了口气,把课本摊在桌上。

连自己的肚子都管不住,连让它安静点都做不到。

他把额头轻轻抵在课本上,布料蹭过发烫的耳根,带来一点点凉意。

窗外的树影在地上晃了晃,好像和他一样都在无声地叹气。教室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可那声短暂的“咕噜”,让他坐着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元宝趴在桌子上,这样试图让自己好受一些。

他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舌头有点发涩,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页边,纸角被捻得发皱,一个字也没钻进脑子里。

眼前总定格着刚才食堂的画面:窗口递出的一次性袋子轻飘飘的,里面装着两个茄子馅儿包子,巴掌大,捏在手里能摸到硬邦邦的边。茄子馅儿发苦,皮也干,他还是三口两口塞进嘴里,没尝出什么味就咽了。放下袋子时,胃里依旧空落落的,比没吃时更慌,像被人用空拳捶了两下。

肚子又轻轻抽了一下,那点微弱的痛感裹着委屈往上涌。

“要不,以后就不吃早饭了。”

这个念头爬上来时,鼻子突然发酸。他低头看着自己拿着课本的手,指节泛白,像在跟谁较劲。其实心里清楚,吃了也是白吃,填不满的空,卸不掉的慌,反倒不如一开始就空着,至少不用尝那点寡淡的苦,不用对着轻飘飘的袋子发呆。

他不是不饿,是饿怕了。吃了早饭,要挨整整一上午的空,肚子叫得让他坐立难安,听课时自己可能会走神。那种“吃了和没吃一样”的失落,比纯粹的饿更磨人。

他知道有办法的。昨天他听同学说过,食堂招勤工俭学的学生帮后厨干活,后厨会管饭。那个同学说的时候漫不经心,他却记得很清楚。

可他动不了身。

手指正摸着校服袖口,越抠越乱。他坐立不安,脚都踮了踮,膝盖都弯了,可目光扫过自己的双手,又猛地让自己坐正。

他怕。

怕走到食堂经理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心里全是汗,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让人心烦;经理问“有事吗”,他肯定会舌头打结,半天说不出“我想勤工俭学”几个字。

连“我想,我想问问”都说不囫囵。怕对方上下打量他,说“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啥”。万一人家说“不用了”呢?万一嫌他看着笨手笨脚,说“你做不好”呢?

更怕旁边有人看,看他出丑,捂嘴笑,那些笑声轻飘飘的,却重得能把他按在原地,动都动不了。

怕经理把他记在心上,回头再用那种带着打量和偏见的眼神看他。他心里清楚,这些念头荒唐得很,经理要管那么多人,要盯那么多事,哪会特意留意他这个不起眼的?可他就是怕。

元宝甚至怕去问那个同学关于这方面的细节。怕他瞪大眼说“这有啥难的”,怕对方眼里的“你怎么这么胆小”。他太清楚自己这性子,遇着点事就想缩,像只受惊的兔子,宁愿窝在原地挨饿,也不敢往前多迈一步。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腕,骨头硌得皮肤薄薄一层,青血管看得清清楚楚。之前在家里称体重时他的体重又瘦了五斤,老妈让他多吃点,他当时低着头没说话,他也想多吃点,可他连开口要的勇气都没有。

他就是挪不动脚。

连饿都不敢喊,连伸手要口吃的都不敢,连问一句的胆量都没有。

“活该。”

心里突然冒出这两个字,又冷又硬。

是啊,活该。明明有法子,偏生没那个勇气;明明饿得难受,偏生连开口问一句的胆量都没有。就该这样,缩在自己的壳里,看着别人能拿到的东西,自己只能拖着空肚子,数着墙上的钟摆,一秒一秒挨。

他把脸往课本上埋了埋,额角抵着冰凉的纸页。那点想多吃一口的盼头,连同勤工俭学的念头一起被“活该”两个字碾得粉碎,混着肚子里的空响,在胸腔里滚来滚去,让人发疼。

算了,不吃就不吃吧。他这样的人,大概就配饿着。

他就是这样的人。窝囊,没用,连填饱肚子这点事都搞不定。

他总揣着份小心翼翼,捧着一颗怕摔的玻璃心,怕哪个眼神斜过来带了轻慢,哪句闲话里藏着“看不上”的意思。可转过头,他对自己最狠,觉得自己窝囊、没用,连抬眼看人的底气都没有,像是自己踩着自己的影子,越踩越矮,恨不能缩成粒尘埃。

关起门来能跟自己较死劲,饿肚子时掐着大腿骂自己没用,受了委屈躲在角落里数落自己,怎么刻薄怎么来;可真到了人前,别人嗓门稍高点,他就先红了脸;谁皱下眉,他的话就卡在喉咙里,半句硬气的都说不出来,像只遇着风就蜷成球的刺猬,浑身尖刺都对着自己扎。

活该饿,元宝对着自己拧皱的衣角发力。他的眼眶早就热了,水汽在睫毛上凝着,再眨一下就要掉下来,他偏不眨,死死盯着那团皱巴巴的布,好像拧得越紧,心里那点又酸又涩的窝囊气就能被挤出去似的。

突然他顿住了。这校服要是弄烂了,该怎么办?

念头刚冒出来,紧绷的肌肉就泄了劲。拧着的衣角慢慢松开,那团褶皱还在,只是没刚才那么深了。眼眶里的水汽也跟着散了些,只剩下点潮意,黏在皮肤上,闷闷的。

他对着那片松下来的衣角,忽然觉得没劲。连发点狠劲都得掂量着布料结不结实,连掉滴眼泪都得怕把衣服弄湿,他就是这样,畏手畏脚的。

元宝从口袋里拿出了之前同学给他的那块糖。

琥珀色的硬糖滚到掌心,圆滚滚的,沾着点细碎的糖霜。他盯着看了两秒,才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刚碰到舌尖,一股清冽的甜就漫开来,带着点橘子的酸,他没敢用牙咬,只用舌尖慢慢顶开,让甜味顺着舌尖往喉咙里渗,一点点漫到整个口腔。

这甜太稀罕了。

他微微抿着嘴,让糖在左右腮帮间慢慢滚,左边的甜味淡了些,就换去右边,舌尖时不时顶一下,让新的糖霜融出来。

肚子又轻轻叫了一声,这次他没慌。甜味还在,像层薄纱裹着空荡荡的胃,那点饿就不那么让人难受了。他甚至微微眯起眼,感受着甜味在舌尖打转,先是橘子的清,慢慢透出点梨的润,最后沉在舌根,留下点温温的甜。

舍不得咽。

他用牙齿轻轻碰了碰糖块,硬邦邦的,还很结实。这就好,还能待很久。他微微鼓起的腮帮上,糖的影子在脸颊内侧投出个小小的圆,随着他的呼吸轻轻动。

他就这么含着,不说话,也不动笔,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气儿喘重了,会把甜味吹跑似的。口腔里的甜一点点浓起来,又慢慢淡下去,淡到快要看不见时,舌尖再一顶,新的甜又冒出来,像藏着个永远掏不完的小口袋。

他知道这糖总会化完的,可此刻,甜味还在,在舌尖,在齿缝,在每口浅浅的呼吸里。他想让这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能盖过刚才空肚子的慌,盖过食堂里那两个没味道的包子,盖过心里那点说不出的涩。

糖在嘴里慢慢变小,圆滚滚的轮廓渐渐磨平。他把剩下的小半块顶到舌尖,闭了闭眼,甜味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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