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不敢随意乱动,怕动静大了惊动其他人,他丢不起那个人,更怕人问起,要编谎,要装没事,那比脚疼更累。
他想蜷得再紧些,可膝盖一弯,脚踝就猛地抽痛,气还没顺过来,眼泪就先滚了下来。把他给疼哭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是摸钱时指尖发颤的慌,是看着肿脚时心里发沉的堵,是连疼都要偷偷忍着的窝囊。
他想回家,可家在很远的地方,他连自己的脚都顾不上,回去不过是多张嘴吃饭,多让家里人添层愁。
而且这才刚开学,就张口要请假,家里人准会嫌他事多。
电话那头,妈保准先顿一下,跟着就叹口气。气声拖得长长的,隔着听筒都能想见她眉峰拧成个疙瘩。末了也只能低低说句“那你回来吧”,声音里裹着说不清的累。
然后他爸会劈头盖脸地训他,嗓门扯得老高,尾音准会拖得发沉,砸在心上闷疼隔着听筒都能听出火气:“刚去学校就作妖?家里供你念书容易?钱是大风刮来的?”你也不想想,爸去借钱时,看了多少冷脸,说了多少软话!
那些话一句句扎过来,让人头痛。爸拽着电话的手,指节准是绷得发白,眉头拧成一团,那是怒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急,是觉得他把家里的血汗钱不当回事的痛。这火气顺着电话线烧过来,都能烫得他手心发颤。
元宝闭着眼都能描摹出那光景:听筒里先是妈那声叹,再是爸沉下来的话音,接着是片刻的静。那静比任何骂声都重,会顺着电话线爬过来,缝上他的嘴。
所以元宝咬了咬牙,把回去的念头硬生生按了下去。
不回了。脚疼就疼着,肿就肿着,总比听妈在电话那头叹气,挨爸沉得砸心的训强,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他正了正眼神,那点疼倒让心里的犹豫散了些,就当是自己选的,忍忍就过去了。
元宝不想回去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喜欢食堂的饭菜。
元宝在家吃饭时,筷子总在碗里慢慢扒拉。白瓷碗里盛着的玉米糊糊混着红薯块,他用筷子把红薯推到一边,专挑稀的喝,喝到最后,碗底总要留小半口,怕把碗舔亮了似的。
饭桌是掉漆折叠的木桌,爸坐在对面嚼着咸菜,妈总往他碗里夹腌萝卜,夹一下说一句“多吃点,长个子”。可他不敢接。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话他打小听,刻在心里,每多夹一筷子菜,都像偷了家里的东西。
元宝的余光总会瞅妈碗里的饭菜还剩多少,瞅完又赶紧转开眼;他逐渐学会了小口吃,慢慢嚼,哪怕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得把最后一口留在碗底,好像这样,就能替家里省出点什么。
他反倒盼着在学校吃。
食堂的窗口飘着股水汽,铁盘里的萝卜切得大块,水煮得发透,咬在嘴里肯定咯吱响,他下一次就想尝尝,价格还挺实惠的;酸辣白菜也是他很喜欢的,那酸辣感让人食欲大开,他可以就着吃很多米 。
看着米饭漫过餐盘边沿,心里被填得暖暖的。吃完了可以免费去续饭,那是一个很大的盆,估计把元宝塞满也填不够,铝皮的,盛得米满满当当,他自己拿勺舀,舀到餐盘边沿冒尖,舀到手腕发酸,也没人说一句“少盛点”。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多好,不用盯着碗底算着米粒,不用听筷子碰碗的声响就心慌,不用假装吃饱了,把肚子里的空落藏起来。
在这里,他可以把碗吃空,把肚子撑圆。这寡淡的米饭让他感觉非常踏实。
元宝知道,自己这些心思若是说给旁人听,准会被笑矫情。
你看班里的胖子,边吃边骂食堂的饭猪食,可骂完照样扒三碗;后排的女生说要减肥,会把米饭拨到一边,菜叶子挑挑拣拣,剩下大半也不心疼。
还有最讲究的,是个城里来的女生,用一只印着碎花的塑料碗,轻,不烫手,她嫌食堂的饭糙,只盛小半碗,剩下的大半都倒回专门倒饭的地方,元宝看着都心疼。
他们从不会为多吃一口饭犯愁,更不会对着食堂那盘糙米饭生出什么踏实感,在他们眼里,能吃饱是天经地义,嫌饭菜不好才是该有的态度。
元宝也想学他们。可筷子刚放下,心里就空落落的,痒痒的,非常难受。他分明想吃,分明觉得能续饭是天大的好,偏要装作不稀罕,这滋味比饿肚子还难受。
夜里脚疼得厉害,这些念头就更忍不住往外冒。他会想起家里的玉米糊糊,想起妈往他碗里夹腌萝卜时的眼神。他知道这些事算不得什么,比他难的人多了去,谁会为一口饭、一点饱足感揪着不放?
可忍不住。
就像此刻,他蜷在床板上,脚腕的肿还没消,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食堂那股米饭的味道。他想起自己捧着冒尖的餐盘,坐在油腻的餐桌旁,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米粒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那时候心里的踏实,软乎乎的,罩着他。
这种念头冒出来时,他总赶紧掐自己一把,多大点事,至于吗?可下一次,闻到食堂的饭香,看到饭盆里满满的米时,那点“矫情”的心思又会偷偷钻出来,顺着喉咙往下滑,落进空落落的胃里,生根似的,怎么也摁不住。
他知道旁人不会懂。可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心思是他自己的,跟脚腕上的疼一样,旁人看不见,却实实在在难着他,让他在每一个想起家里饭碗的瞬间,在每一次往食堂饭盆前站的时刻,都忍不住要贪恋那点能吃饱的、不用假装的自在。
可在黑暗里,疼还在往四下漫。从脚底板漫进胃里,再漫到嗓子眼,漫得他浑身骨头架都发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省了,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倒成了最好的出路。
想喊吗?喊什么呢?喊疼?喊穷?喊这接下来的日子是多么难熬?可声音到了喉咙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使劲咽,才发现连呜咽都被喉咙嚼碎了,咽下去是苦的,苦得从舌尖涩到胃里充斥着肺部。而且没人听的,宿舍里只有呼吸声,均匀的,安稳的,衬得他这摊疼和苦,像个见不得人的笑话。
他慢慢松开拳头,脚还在疼,一下,又一下,敲着他的骨头,敲着他的太阳穴直突突,敲着他那点早就被磨得差不多的念想。
原来人真的能被疼困住,被窝囊捆住。连哭都不敢大声,连逃都没处去。
就这样吧。
他想。
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了。
这夜太长了,长得没有尽头。他就这么缩着,像块被人丢弃的破布,黑暗在他骨头缝里发芽,往肉里长,缠得越来越紧,啃食着那点早就磨得差不多的念想。
没有声音,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疼,只有沉,只有这漫无边际的黑,把他一点一点吞下去。
啊——!
心底轰然炸开一声尖叫。是疼得像骨头在一寸寸裂的嘶吼,是憋了许多的委屈,是对这死死掐着他的窘迫和疼痛的反抗。这尖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撞得肋骨发颤,却愣是穿不透床板那层薄木片,更到不了千里之外的家。
只衬得他是个滑稽的小丑。
在这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对着自己的疼、自己的窝囊、自己的一筹莫展,歇斯底里地叫。叫得喉咙发紧,叫得眼眶发烫,可脚腕的肿没消半分,裤兜里的钱没多一分。
终究只衬得他是个滑稽、窝囊、无能的小丑。
他闭上眼,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战士,黑甲覆身,黑皮披风扫过地面,面具上獠牙外翻,狰狞得吓人。手里大剑被他轻松拿起,劈落时带起风啸,干脆利落地将一切困难击败,受到众人的崇拜。
胸腔里的闷堵散了大半,好受多了。
梦清桐指尖捏着那支活血化瘀的药膏,铝管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
此刻她躺在床上,药膏在指间转得飞快。明天把药带回去给元宝敷上。要把指尖的温度压在他发烫的皮肤上,感受那片皮肉下突突的跳动。
他定会瑟缩,定会红着脸。可他挣脱不了,只能接住她递过去的这份“好意”。
这念头让她嘴角弯起个极浅的弧度,快得像错觉。
她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却浇不灭心里那点烧得正旺的火。
她走到窗边,望着月亮。元宝此刻正疼得辗转反侧吧?眼前晃出元宝扶着墙喘气的样子,他会不会也像她现在这样,睁着眼看月光?
想到“他也在疼”,心里那点欢喜忽然沉了沉,又很快浮上来,比刚才更甚。疼就对了,疼了才不会跑,疼了才会乖乖等着她的药,疼了才会明白,只有她能这样“关心”他。那些疼是她刻下的印记,而这药膏,是她系上的绳。
她重新躺回床上,把药膏放在枕头边,指尖轻轻摩挲着铝管上的字迹。明天见了他,要笑得温柔些,要让他觉得,她是这世上最担心他的人。
至于脚踝上那道伤,谁会知道是她踩的呢?就算知道了又怎样?他现在,不正需要她的药,需要她的“关心”吗?
黑暗里,她的呼吸渐渐匀了,脸上的笑容在月光下明明灭灭。他的疼,是她的绳。她握着绳头,就能把那株想往外窜的野草,牢牢抓在手里。
梦清桐垂着眼,看着自己那只最后碰过元宝的手。缓缓抬起手,将指尖凑到鼻尖。
呼吸放得极轻,她闭了眼,鼻尖贴着指腹,仿佛那味道没有消散,而是顺着呼吸钻进来,缠在舌尖,落进心口,让她喉间轻轻动了动。
不肯移开。就这么闻着,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没褪,比什么都让她安心,贪恋得紧。
不久她陷入了梦乡,在睡梦中梦见元宝正朝她跑过来,主动抓住她的手笑着说道:“等你好久了,对她非常热情。”
两人最后长大结婚。那一天,元宝在她耳边说:“结了婚,我们就再也不分开。”
梦里的暖,缠到梦醒,还没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