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秋不知道该如何答复时夏。
自从回到参商星，他遇到的都是一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也没人能为他提供答案，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他连自己的很多问题都找不到答案，又如何能为别人答疑解惑？
即便自作聪明给出了答复，到头来也只是自欺欺人、害人害己。
他只能以沉默应对，或者岔开话题。
时夏虽然有时给人的感觉非常木讷，以至于看上去不够聪明，但她内心哪怕再迟钝，也能明白傅春秋在下意识回避一些问题，她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不是喜欢寻根问底的人，每个人都有苦衷，也都有难以应付的事情，这很正常，没必要强求什么。
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一些微小的失望，她对生活中的诸多困惑到头来只能由她自己来为自己解答。
很多话她是不能同父母说的，但也没办法和朋友同事说，但今天却对傅春秋说了……想来并非因为他是自己的上级，而是因为他救过自己的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不会害自己。
不想了……听听歌好了……
她侧耳听着车载播放器传来的音乐，微微点起头。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缤纷的晚霞……
傅春秋瞥了时夏一眼，对方似乎很喜欢这种老歌。
这首歌在傅春秋刚拜入示刀门的时候是很流行的，当时对这种音乐有一个统称，叫做‘流行音乐’，不过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看一些老电影、老书什么的，自然也包括听一些过去的老歌。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并不喜欢这些过去的东西，他只是怀念那个回不去的时代——那个属于参商星的时代。
那时候的参商星是引领东洲时尚潮流的标杆，无论是流行文化、新鲜物件还是前沿技术，参商星人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接触到这些——至于织女星？东洲人在讨论绝大多数东洲话题的时候基本上都会把织女星排除在外，哪怕织女星的部分领土位于东洲也经常被东洲人视作‘海外的异族政权’，只不过比北极星这种异族政权形象要好得多。
说到底，东洲人谈论起‘东洲’的时候，更多的是将之作为‘炎族的东洲’，而非其他民族的东洲——但也有例外，比如人们谈论起北极星的时候，就会用‘占据东洲西北部的异族政权’来形容，这显然是将北极星视作了东洲的一部分。
由于参商星民族问题并不激化，比起‘组成参商星的某个民族’这种叙事，参商星人更喜欢用‘某个民族组成的参商星’来定位自己，对‘参商星’的认同远远高于对‘某个民族’的认同，这和当地的边疆民族被高度同化是分不开的，这种同化程度甚至达到了在许多参商星边疆民族眼里北极星诸民族才是炎族语境中的‘异族’，而他们则是和‘炎族’一样的存在。
尽管在历史上，当地的武族多次因为炎族的土地兼并等问题起兵造反，而每一次都被炎族政权所镇压，其中不乏血腥屠杀与纵兵劫掠等惨剧，但如今这段历史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就算被人提起，人们大概也是‘原来古代发生过这样的事啊’之类的态度，并不会有人因此为祖先的境遇而咬牙切齿、愤恨不平，进而兴起报复之念。
也许很多年后，曾经屠杀参商星人的北极星人也会被参商星人视作兄弟姐妹……
但那也应该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自己是否还活着都不一定了……
看着时夏闭着眼睛微微点头，傅春秋不由得问道。
“你也喜欢听这些老歌吗？”
“嗯，喜欢，我妈妈很喜欢这些歌曲，都是她小时候听的，我总能听到她唱。”
“喜欢听的话就听吧，如果想换一首可以自己换！”
傅春秋感到些许满足，没有什么比将自己的爱好分享给其他人更让人舒坦的了，这也是他在痛苦的煎熬中少有的欢乐……
像他这样夹在多方势力中斡旋的人，永远是快乐不起来的。
在参商星人眼里，他是难以相信的北极星人。
他北极星人眼里，他是难以依赖的参商星人。
哪怕在抵抗组织里，他也属于那些不够可靠的人——即便是街垒组织也不例外。
从古至今，那些在敌方阵营从事秘密情报工作的人都是不够可靠的人，虽然自己的师兄信任自己，但在某些原则问题上，他也不可能全然相信自己，必然会用审慎的态度看待。
但这只是对情报工作中相关风险的基本态度，自己从加入监察保卫局的第一天就深知这一点，但无论师兄怎么看自己，自己都会无条件相信他——他是自己的上级，也是自己在这十年的颠沛流离后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傅春秋本可以独自一人开车回家，但他显然不能把时夏扔在没有公交车的桥上，是自己将对方从工地带出来的，那把对方送回家也是很情理之中的事情——至于自己的工作……那只是小事。
一来，自己的工作本就无关轻重，根本谈不上忙碌。
二来，帮助参商星公民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他送时夏回家，并非将之视作自己的同事，而是将之看作与寻常人无异的普通公民，就和自己十几年前救她那时候的看法并无二致。
时夏的家位于长桂市南部，在战前也算是长桂市的繁华地段。
作为长桂市扩建之前最初的老城区，虽然这里的房子普遍比较老旧，主要是因为年头久远，不过受所在地段的影响，这里的房价比那些宽敞明亮的新房子还要贵很多——当然，和真正的富人区还是没办法比的。
驱车转过前方的小山丘，山坡上一座占地面积极大却残破不堪的庭院映入眼帘，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古代的庄园一般，四周是带有青灰色瓦檐的白墙，由于经历战火的洗礼加之年久失修，看上去已经满是乌黑斑驳的痕迹，墙壁也断断续续的塌了很多，但依旧能从上面悬挂的损毁灯笼和各种装饰看出曾经的气派与繁华。
傅春秋知道那是长桂市的标志性建筑‘金玉堂’，曾是‘元宝贸易商行’在长桂市的产业，在战前傅春秋曾多次访问过这座金玉堂，内部的一切可以用叹为观止来形容。
具有放映功能的古代屏风、投影在人工湖上的微缩城市……可以说是将古典风格与现代工艺相结合的典范，一眼就能看出与其他商人截然不同的审美风格。
虽然元宝贸易商行的名字听上去颇为土气，毫无现代氛围，但却是参商星最早的一批企业，涉足林业、矿业等许多资源产业。为参商星推动工业化进程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据说其创始人莫愆和参商星第一任院长宁遹骏关系匪浅，这才得以在参商星发展过程中获得诸多商机，只不过随着宁遹骏在参商星的影响力逐渐衰退加之经营理念问题，元宝贸易商行的生意规模逐步缩减，虽然依旧在参商星商界具有重要地位，但已经只局限于制造业、资源产业等几个方面。
商海沉浮本乃寻常之事，古今不知多少人在其中乘风破浪进而遨游四海，又有多少人触礁倾覆乃至葬身鱼腹。
随着世界大战期间北极星侵入参商星东部，许多元宝贸易商行的产业要么被北极星摧毁，要么被没收，元宝贸易商行不得不在北极星大肆降罪之前灰溜溜的离开这片发展起家的土地，迁往那些更适宜生存的土壤。
尽管在世人眼里莫愆经常因为独特的服装品味而从一众商人里脱颖而出，但她无疑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建立起偌大的基业，她心里很清楚像她这种大商人一旦落在北极星手里会是怎样的下场，不是被没收财产后倒挂在路灯上，就是被抓去游街示众继而饱受凌辱。
这座金玉堂在北极星进攻长桂的战斗中一度成为参商星军队固守的据点，但最终也没有阻挡北极星军队的入侵，这里的一切在北极星军队的狂轰滥炸下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其实元宝贸易商行的口碑在参商星民众里还算不错，以对底层劳动者的丰厚待遇和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发扬著称，只可惜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看着眼前荒废破败的金玉堂，傅春秋只觉得世事无常，曾经这里门庭若市、人潮涌动，那时候这座金玉堂终日对外开放，不仅是元宝贸易商行的商业伙伴，就连员工家属乃至普通民众都可以随意来此游览，这座企业文化园区比许多景点都更能吸引人们的光顾，里面以各种方式展现着元宝贸易商行起家创业至今的历史，还可以陶醉于东洲古典风格的园林建筑以及各类精巧华丽的家具器物之中。
可昨日繁华如过眼云烟一般，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大地上袅袅而散。
即便是其昔日的主人元宝贸易商行，在金玉堂建立的那一天也未曾料到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遭受此等浩劫……
人们总是由过往组成，活在当下的时光，却没办法预见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