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者失去的只有枷锁。

傅春秋很喜欢眺望长河。

战前,他经常在桥边望着流过长桂的桂河——‘长桂’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不知道的人往往以为长桂这个名字和桂树有什么关系,实则不然,所谓的‘长桂’便是蜿蜒漫长的桂河。

傅春秋并不会水,照理说他应该离水远远的才是,但他很喜欢看水,看着河水在桥下潺潺流过,整个人心情都会舒缓许多。

之所以选择此时看水,原因无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需要舒缓心情后才能平静说出。

“我当初救你只是顺势而为,并没有其他念想。”

“我不会水,原本一开始也没想下水救你。”

“可看着一个孩子掉进水里,而周围的人只是无动于衷,除了大声呐喊外无所作为,我最终还是下了水,毕竟我是公务员,我受参商星民众供养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就这么死在我眼前。”

“当时的水流很急,比现在的河水急的多,每年夏天到了雨季都是如此。”

傅春秋看着脚下的河水,虽然岸边还有积雪,但并不妨碍河水流淌——河水被冻得严严实实这种事会发生在北极星,但不会发生在参商星。

“我没在水里救过人,也不知道怎么救,只想着让你身体离开水面,这样就可以正常呼吸,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这么把你托了起来。”

“我当时并没有考虑周全,虽然意识到我的动作有一些不妥,但仓促之间在水里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快点儿上岸,没想到会被人拍下照片,有了后来那么多争议。”

“我知道你当时年纪小或许不会在意,可你长大后回想起来、看到曾经的报纸,肯定会多少感到介意的……”

傅春秋转身看着女孩,向她鞠躬致歉。

“如果我当时的行为让你产生心理不适,那请允许我向你致歉。”

“没……没事的,我相信您说的话,从来没有介意过的……我心里一直很感谢您,唉……都怪我当时吓坏了,没有好好向您致谢,我父亲说当时本来想专门去感谢您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完全联系不到您,也可能是他不想卷入报纸上的争议……”

女孩捋了捋头发,再次向傅春秋鞠躬。

“总之,能见到您这位救命恩人,我心里是很感激的,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到我家中坐坐,我父母一定会好好感谢您的。”

傅春秋什么也没有说,他不会去女孩家的,但对方态度诚恳,他也不愿意当面回绝对方,只是以沉默敷衍过去。

明明是自己救了人……为什么好像自己有愧一样?

真是搞不懂……

“不管怎样,今后要在河边要小心谨慎,碰到涨水期可不是闹着玩的,哪怕是成年人也会有溺水的风险。”

女孩闻言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说道。

“谢谢您提醒,自从当初掉在水里后,我专门去学了游泳,就是害怕这种事情再发生。”

傅春秋一时语塞,完全没想到女孩会这么说。

他轻轻摇头,缓缓靠在桥栏上,同女孩聊起了家常,尽可能缓解彼此没话找话的尴尬气氛。

“你是怎么加入自卫团的?”

“从丰昌回家后因为没有工作,只能在家里帮着做腌菜,后来邻居家的阿姨说自卫团招人,她的儿子就进了自卫团,我就决定来自卫团看看,当时负责招人的那位……”

听女孩讲了一大堆,傅春秋隐约意识到自卫团招募女孩的目的并不单纯,至少那个招人的官员更明显有‘选妃’……说的直白一点,就是‘挑选情妇’的意思,但那个官员后来被人开枪打死了,这一想法自然也就没有后续了——这些事情女孩完全没有意识到,还以为她真的是因为形象气质这种在傅春秋听来明摆着骗人的理由被选上的。

傅春秋还特地问了官员被打死那件事,女孩对此也不甚明白,只知道是官员陪同北极星的人去礼堂参加活动,然后遇到了两个从天而降的歹徒,那个官员和北极星的人都被打死了,歹徒也被当场击毙,然后就没有后续了。

听起来似乎是某种有计划的刺杀,借助通风管道或者是别的什么设备进行实施……

傅春秋点点头,继续问道。

“自卫团动不动就死人,你不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

女孩摇了摇头,她看看四周,见没人注视这里,这才继续说道。

“经过……那件不能说的事后……我对死亡也麻木了……况且只是身边的人没来上班的话,哪怕知道死讯也不会有什么恐惧感……”

傅春秋没有说话,虽然表面上对此不置可否,但心里其实也能理解。

一来,即便不是自卫团,而是其他什么工作单位,听说一个同事被人杀了没来上班,其他同事多半也是心中惊讶,会连续讨论好几天,甚至十几年后还会时不时提起这件事……

但就人际关系而言,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适应这一现实,很快就能平静接受那位同事不存在的现实甚至是他的的位置来了一个新人这种事……

二来,丰昌那件事情确实空前血腥,现场见过的人着实不少,可过后还是要回归正常生活。

虽然有人会因此整日担惊受怕,但大部分人还是很快会忘记这些惨剧,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

尽管心里不愿意承认,但傅春秋也没办法否定现实——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哪怕身边发生了再恐怖的事情,但只要受到伤害的不是自己,都会很快接受现实……甚至是自己也不例外……

这和人在集中营里主动走向毒气室的麻木有着很大的相似性,傅春秋在观海特工学院系统性学习过此类知识,他不得不承认北极星在对于大屠杀之类暴行背后的心理学和逻辑学研究上确实有过人之处,《内务部大典》这本教材中的许多内容更甚于此。

只是……麻木吗?

听着女孩话语里提到的‘对死亡麻木’,傅春秋心里并不好受,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经历且只会经历一次的过程,对这一过程的麻木何尝不是习以为常的表现,那是已经经历过一次乃至数次的大恐怖才会将之视作一种寻常之事……

他转念一想,这女孩虽说是丰昌大学的学生,但言语颇为循规蹈矩,完全看不出机警,自己说让她不要人前提起‘从丰昌大学被赶回家’或者是‘参加过丰昌学潮’这种事,她居然用‘那件不能说的事’替代……很是像那种死读书的学生,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很容易听信人言参加那种危险的活动……

在这个世界上,吃亏的永远都是老实人,自古已然,于今为烈。

真要说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对死亡麻木……有什么资格站在制高点上点评女孩?

傅春秋一声轻叹,扭头看向身后的河水。

许多年前,自己也曾站在桥上看着桂河两岸的繁华景色,当时自己只觉得这样的繁华会永远持续下去,随着脚下这方天地万古长青、永不落幕。

可如今,这一切美好愿景都成了黄粱一梦。

曾经繁华如斯的参商星科学院沦落为北极星统治下的人间地狱,东部地区遍野焦土,成千上万同胞惨死于北极星铁蹄之下,而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既没有办法赶走北极星人,也没有办法将参商星重建成自己心中的样子。

说到底,伫立在这方土地上的傅春秋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只顾苟全性命的凡夫俗子。

正沉吟间,见女孩盯着自己,似乎在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傅春秋立时收起心头思绪,岔开话题道。

“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就这样在自卫团里干一辈子?”

听到傅春秋的问话,女孩沉默许久,最后走到桥边,看着河水叹气。

见她走到桥边,傅春秋留上了神,要是对方再不小心掉到河里,自己当初可就白救人了……

“我不知道……虽然目前对自卫团的工作还算满意,但自从我进了自卫团,过去的同学和亲戚就开始疏远我……有好几次我都听到她们说我是炎奸……说我和北极星人……总之都是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我不明白,自卫团是参商星政府的合法工作,我在这里工作为什么还会让人不悦……”

“但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父母的腌菜厂需要为军队提供腌菜,如果我在和军队有关的自卫团里有一份工作,对他们也是有帮助的。”

女孩话语说的诚恳,以至于傅春秋不想纠正她自卫团和军队其实关系不大这回事——而且这种想法也过于天真了。

如果北极星人真的想找她父母麻烦,哪怕她在自卫团工作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她既无法保护父母,北极星也不会把她当作一个左右局势的关键要素看待……

“傅队长,我这些话可能说的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真的不太明白,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想……该怎么做……”

傅春秋没办法给女孩答案,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虽然心底里坚信北极星早晚会从参商星的土地上被赶走,参商星迟早会获得独立与自由,可在那之前究竟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自己可能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自己如今的处境也不容自己想太多……一旦北极星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自己和街垒组织有联络,自己马上就会身首异处,哪有资格为别人指点迷津……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我不敢和别人说起这些,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好人,您不会害我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