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室后,他把桌上的东西往书包里收,动作迟钝,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包挎上肩,他站起身,脚踝处的疼突然炸开来,像有个锥子正往骨缝里钻,一下下剜着筋络,带着撕心裂肺的痛。他刚挪出半步,那疼就顺着小腿窜上来,缠得膝盖猛地一僵,腿肚子突突地跳。
这才一会,门外的夜色就更浓了,元宝背起书包,拖着依旧发疼的脚,慢慢往楼梯口走。他死死扶住墙根,影子被头顶昏黄的灯投在地上,又短又促。
方才送梦清桐回去时,他不得不扶着她的胳膊才能勉强挪动步子。这回他只能扶住墙,空荡荡的走廊没有一个人,只剩元宝独自在这里,元宝只觉得自己好孤单,一个人无依无靠的。
他每走一步,脚踝的疼痛就显现出来,酸麻感顺着大腿往上爬,逼得他额头冒冷汗。
楼梯陷在昏暗中,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在尽头明明灭灭。元宝的手在身侧悬了悬,终是按在了光滑的扶手上。
安全出口的绿光漫过来,照见他自己的影子贴在墙上,瘦长,单薄,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看着眼前的黑暗,铺天盖地的不安从脚底板窜上来,逼得他头皮发麻。楼梯内黑得纯粹,黑得像泼翻的浓墨,连自己伸出的手都看不清,仿佛一抬手就会摸到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
他怕黑。打小就怕。为此他爸还说过笑过他,你是男的,就不应该怕黑, 而且你还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孩子,天塌下来都得顶着,黑算什么?。
他想快点走。每一秒钟待在这里,都感觉不自在。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撞来撞去,“咚咚,咚咚”,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倒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踩着他的影子往上走。
他试着抬了抬脚,想往下跨一阶。可脚刚一沾到下一级台阶,双脚就发痛。
身子不受控地往前倾,幸亏扶手攥得紧,才没一头栽下去。冷汗“唰”地从额角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锁骨窝里,凉得吓人。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幸亏没事。
双脚疼得他不敢再快。可黑暗里的惶恐像潮水,一波波地往头顶涌。他总觉得黑暗里藏着什么,也许是蹲在台阶拐角的黑影,也许是从栏杆外探进来的手。他甚至不敢大口喘气,怕惊动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只能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挪。
每下一级台阶,都疼的他直咬牙。他得先把重心挪到好的那只脚上,再试探着把疼的脚往下放,整个身子都跟着往扶手那边歪,铁栏杆硌得胳膊生疼。
黑暗像有重量,压得他后背发僵。他想喊两声壮胆,可又有些心虚,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喘息。楼梯很长,一阶又一阶,仿佛永远走不完。他盯着脚下,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着记忆和脚尖的触感摸索,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快点,再快点”他在心里催自己,声音有点颤抖。
可脚不听使唤。越是急,脚踝的疼就越厉害,像是在跟他较劲。
突然,楼下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谁踢翻了垃圾桶。元宝猛地僵住,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抓着扶手的手都在抖。他想跑,可脚一动就疼的痛不可当。
黑暗里,那点声响被无限放大,变成了模糊的脚步声,正一级级地往上爬。
“谁在那里”他牙齿打颤,突然高昂一声,给自己壮胆子。
没有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那只不听话的脚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疼。
回过头,元宝把左脚小心翼翼地放到下一级台阶,再把重心慢慢移过去,接着是右脚。脚踝的疼让他不敢完全踩实,只能用前脚掌虚虚地搭着,整个身子都往扶手那边歪,铁栏杆的凉意透过薄薄的校服袖子渗渗进来,冻得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黑暗中,元宝总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在晃,抬眼去看,却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正慢慢漫过他的头顶。他想低头,可又怕脚下的台阶突然消失,怕自己一脚踩空,摔进更黑的地方去。
快到了。
可这楼梯像是被无限拉长了。他数着台阶,数到七的时候就乱了,再数,只觉得一阶比一阶陡,一阶比一阶黑。
他甚至开始想念梦清桐的凶巴巴,至少她在的时候,会有骂声,有脚步声,有活生生的人气,能把这黑暗撕开道缝。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一个人,困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里,被疼和怕死死攥着,一步一步地挪,像只被蛛网缠住的虫,怎么也挣不脱。楼梯间的黑暗太深了,深到能吞掉所有声音,所有光亮,连他这点微不足道的恐惧,都被衬得格外清晰,格外绝望。
他只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步一挪地往下蹭,任由恐惧和疼痛一点点啃噬掉最后一点力气。
好在元宝终还是走了出去,外面的灯光极为闪亮,让人感觉有些安心。
水池边,水龙头被拧开时,先滴答两声,才涌出细流,撞在池壁上溅起碎珠水流,发出哗哗的响,元宝想要把之前发生的一切都给冲淡。
元宝双手撑住水池边缘,掌心的汗被吸走,胳膊在微微发颤,瓷砖硌得掌心发疼,冰凉的寒意顺着指缝往上爬,他却攥得更紧了。弯下腰,他咬了咬下唇,捧起冷水狠狠拍在脸上,冷静了下来。
水珠顺着额角滚进衣领,激得他后颈一缩,又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打湿了校服领口。冷水顺着眉骨往下淌,激得他打了个寒噤。水珠挂在下巴上,滴在裤脚边。
他盯着池底积的那汪水,映出自己发沉的眉眼,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像层洗不掉的灰。不过,得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些才行。
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想些办法才行。他在心里咬着牙说。
可到底有什么办法?这念头在脑子里碾来碾去,脑子里一塌糊涂,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抓不住。
他想反抗,可能只会换来更重的推搡和更响的嘲笑,但如果不反抗,一切都毫无意义。
难道就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连一点改变都做不到?看着自己敢怒不敢言,看着自己像只躲在角落的老鼠,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他又捧起一捧水,这次带着股狠劲。眼眶红得更厉害,嘴唇抿成了一道紧绷的线。
我还有未来吗,元宝绝望的想到自己胆小的模样不禁发出悲哀。
不,他绝不要这样。指节在水池边缘掐出白痕,他直起身时,脚踝的疼好像被这股子硬气压下去些,连带着眼神都亮了半分。
他垂着眼,回想之前两人交叠的影子被路灯拉得歪歪扭扭,心里那点怨恨越发蓬勃。若不是她,他此刻该能稳稳地走在学校的路上,脚腕也不会肿得像个馒头,更不必这样,一边扶着始作俑者,一边任由那令人头痛的疼,在骨头里啃噬。
最后他盯着那道水流看了两秒,伸手关掉了水龙头慢慢回到宿舍。
翻过身,宿舍的铁架床吱呀响了一声,元宝把膝盖往胸口收了收,后背弓成只虾米。
他不敢碰自己的脚。方才借着窗外透的微光脱鞋时,指尖刚碰到脚踝,就疼得他倒抽冷气。
室友趿着鞋往外走,经过他床边时扫了一眼:“你这被子裹得跟粽子似的,不热吗?”
元宝的心猛地提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往脚踝处收了收,被子被捏出几道褶。“不热,我感觉还有点凉呢”他低头盯着床板,不敢抬眼,“后半夜风大。”
室友脸上露出笑容,他觉得元宝很奇怪而且还有些好笑。
脚步声远了,元宝僵着的身子才慢慢松下来,后背已经沁出层薄汗。
元宝悄悄掀起被子一角,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月光瞅了瞅,脚踝的肿没消,反而更亮了些,青紫色的淤痕爬得更高,非常难看。手还在那儿挡着,指尖压在肿处,疼得他指尖发麻,可他不敢挪开。
元宝始终侧躺着,背对着众人,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搭在床沿上,装作随意搭着的样子,另一只手却在被子底下死死护着脚踝,连换个姿势都小心翼翼,生怕带动了脚,疼得哼出声,更怕被子滑落,露出那片狰狞的肿。
宿舍熄灯之后,其他人并没有说话,都各自躺在床板上,床板偶尔“吱呀”响一声,旋即又静下去。呼吸声倒是听得分明,有粗有细,隔着半米的距离飘过来,却谁也没先开口。
毕竟是头一晚凑到一块儿,名字还没记全,脸上的痣、说话的调子都还生分。谁也摸不准谁的脾气,不知道哪句话该说,哪句不该说,索性都闭紧了嘴。
元宝望着天花板上的风扇。内心有些唏嘘,这点“幸运”来得像偷来的,带着心虚的慌。可脚还在疼,肿处的皮肤绷得快要裂开,提醒他这遮掩有多狼狈,他宁愿疼得打滚,也不想被人盯着问“怎么了”,不想听那些或同情或嘲讽的话。
他把被子重新裹紧,像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至少现在,没人看见。这就够了。
夜静得能听见隔壁床的呼噜声。可这点声响盖不住脚底板的抽痛。他把脚往床板内侧缩了缩,想避开那点月光,却不小心蹭到了床腿,疼得他猛地绷紧身子,咬着牙把到了嘴边的呻吟咽回去,喉咙里发腥。
买药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个圈,刚冒头就被他掐灭了。
“忍忍就过去了。”他对着墙根儿小声说,声音低哑。
可疼不等人。脚踝的肿似乎还在涨,连带着小腿都发麻,他只能把头塞进枕头里。
眼泪在眼眶里打了转,又被他硬生生憋回去。他是男的,他爸以前总说,男娃子流血不流泪。可这会儿他不想当什么男娃子,就想疼能轻一点,脚能消点肿,明天能走路时不那么费劲。
窗外的月光移了移,照在他攥紧的手背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内心数数,数到第三十七个时,脚踝又是一阵疼,这次没忍住,哼唧了一声。
隔壁的呼噜声停了,过了会儿又响起来。
元宝把自己缩得更紧,脚底板的疼还在蔓延,脚踝的肿硬邦邦地抵着膝盖,每一秒都像在熬。他知道,这疼今晚是不会歇了。
他闭上眼睛,等着天亮。等天亮了,光透进来,或许疼能轻一点。就算不能,也得拖着这双肿脚起来,去上学,毕竟,学习的日子总得过下去,再疼也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