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没有这样相拥过。以前都是男性时,他们觉着相拥在一起实在太过别扭,不够男子汉。小脂变成女人后,二人又各自生疏开。倘若,杨绥德此刻不是半埋在碎瓦乱砖里。倘若,米小脂刚才没有被钢筋贯穿下腹。
两人也不会这样相拥。
但一切都发生了。
米小脂将双手环抱住另一方的后背,两人的身子如一张吸了水的纸巾一样紧紧贴在一起。在感受着对方身体重量的同时,小脂把自己的下巴搭在杨绥德肩膀上。
此刻两人都瞧不见对方的眼睛。
也许是欣喜,也许是困惑,也许是难堪与尴尬?
小脂不清楚,她轻轻地伏在杨绥德的身上,觉得有一丝安心。
许多个无光的夜晚里,她都在回想这位童年就接下深厚友谊的同伴。在小镇的那一晚后,她以为他死了,就像是许许多多的其他的在她记忆里留下名字的人一样。
但他没死。
不仅仅没有离开自己,而且在此刻,在眼下,就在自己的身前被自己紧紧抱紧。
眼睛与鼻腔开始发酸,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双眼里跑出来呐喊。
但她没有放它们出来,只是紧紧抱住杨绥德。
倘若自己只是抱住对方,就流眼泪。只是因为以为对方不见了,就流眼泪。那样的话......她把脸颊贴在杨绥德的脸上,决不打算留下眼泪。
只是心跳,一刻也不缓地跳个不停。
这样的感觉不止她一人独有。
在确实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杨绥德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也加快了速度。
这声音大的和敲鼓一样,把小脂身上布料与自己身体的摩挲声,近处砖瓦摔下的啪嗒声,远处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全都覆盖了过去。
心脏正在骑着单车,它的双腿踩住脚踏,双手向上张开,面朝着身前的急促下坡与远方升起的太阳一刻也不打算减速。
它要冲下去!
风声与压抑已久的呐喊声震耳欲聋。
有这么一瞬间,杨绥德在心跳的雷声里什么都听不见。
眼前的世界失彩。
耳畔的世界无声。
唯有一个地方还存在着,还让他这一张褪去色彩的平面画存在着。
那就是自己与小脂身体相拥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听到了环抱住自己的小脂的心跳声。
那声音与自己的闷雷不同,很小,微微地,像是一只小兔子蹦过草丛的落地声,又十分叫人安心,哗啦啦,感觉全世界上所有的雨都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里
但很快,这样的安心消失了,连带着自己心跳的呐喊一起消失了。
世界的色彩开始恢复,灰扑扑的天空重新挂上二人的头顶,在硝烟、乱石、与哀嚎里,杨绥德看见了小脂身后的血痕。
他的心停了。
“小脂!”他说。“你怎么了?”
杨绥德想要动一动,却怎样也使不出力气来。
他能感受到小脂的脑袋正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能感受到小脂额旁的发丝微微刺得自己耳根发痒,但他唯独感受不到自己。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耷拉着,无论如何也使不出力气。而他的下半身,正严严实实地被埋在残垣里。
“我没事。”
小脂应了一声。
她接着松开被自己抱住的老杨,用手擦了擦眼角,打算将对方从这些碎石块里解救出来。
“你的腰...你的腰怎么了?”
杨绥德问。
“没什么,只是有一点点的血而已。”
小脂娇然一笑,向后站在了站,将自己的小腹露在杨绥德的身前。
原先浅绿色的布料已经黑了,一股浓密的血腥味几乎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过没有伤口,只有完好无损的皮肤,一块连疤痕都没有,紧密的,白嫩的皮肤。
“这是......”
瞧着衣料上的破口,杨绥德很可以确定,先前有什么东西从这里穿进小脂的身体里面。但,看不见,没什么都看不见。
“等一下再和你说。”小脂讲。“你稍微等一下,我把你 先挖出来再说。”
随后她不再去看老杨的脸,双腿蹲下,一块块地把压在老友身上的砖块都丢开。在清理了三四分钟后,她将自己的好友扶起,带到了小白的旁侧躺下。
安诺此刻也靠过来了,图尔将安大略放下后,便转身去试图帮助古米廖夫脱难。
站在小脂与杨绥德身前,安诺久违地笑了一声,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黄色的印着漂亮女郎的烟盒子。
“抽吗?”
杨绥德与小脂都回绝。
见到二人都不抽烟,安诺为自己点了一根,也为躺在地上的安大略点了一根。
火炮的声音已经远去了,也变得稀疏了,这位上尉晓得,再过不久就是敌人正式进攻的时候了。
夹杂着尼古丁与焦油味道的烟雾顺着安诺的吐气向天空飘荡而去,它们摇摇晃晃,带着白色的烟子,一起融入到小镇的硝烟之中。
“你们等一会,直接往教堂那一边走。”他开口,“那一边纵使是乌斯塔法的那些疯子也不会放炮的。”
“老班长和嫂子都在那边,还有医生和伤兵们。”
“你们接到他们后直接往北边离开,我会在镇子里面为你们拖上一些时间。”
“你不和我们一起离开?”杨绥德问。
“不,”这位老上尉摇了摇头,视线往通向南方的道路看去。“我是塞罗尼亚的军人,守在这个镇子是我的任务。”
“让我也留下吧。”安大略突然开口。
尽管还是觉得身体里四肢五骸都发疼地厉害,但他还是挣扎地想要爬起身来。
安诺把这位飞行员按了回去。
“我也是塞罗尼亚的军人,”安大略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
那是一般被翻皱的小红本本,里头贴着安大略的照片,还有一道写着职务与身份的硬刷字。
“原来你是孤星啊,”安诺咧开嘴笑,“没想到我还能看见真人。”
“不过,你还是走吧。”
“你应该在天上带着,地面上的事情,有我们就可以了。”
一支烟抽完,安诺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
“再见。”
说完,他便朝着南方离开。
众人盯着他的背影,盯了很久,一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拐角后才终于动身。
小白与古米廖夫两人相互搀着走,安大略还是被图尔背着,至于杨绥德,此刻成为了队伍里头唯一一位被女人背着的伤员。
他并非失去行动能力,双腿还是能勉强动弹。但问题在于杨绥德的那一双手,他很可以确定,对方断了。在无法用手后,他感觉自己像是第一天学会走路似得。在记忆力走钢丝的特技演员们往往拿着一根长杆来维持平衡,而眼下,他失去了这一根长杆。
差点摔跤后,米小脂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背起。
二人的身高都差不多,一米七五上下,但当身体确确实实压在对方的后背上时,杨绥德还是不免感觉自己的耳根在发烫。
“你的手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不会截肢的。”
背起他的小脂将这沉默误解。
“教堂那边有不少医生,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可以让他们给你看一看。放宽心,你不会有事情的。”
“小脂。”
靠在米小脂背上的杨绥德终于开口。
“嗯?”
小脂抬起头。
男人在许多天以前,一直被一件事情困扰。
那时候他刚刚与自己的好友分别,也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好朋友居然变成了一个女人。坐在深夜的篝火旁,瞧着四面天空里落下来的白白的雪。男人不免在想变成女人的好友,究竟还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位好友。
这样的想法一直到昨天晚上还存在,但此刻,一切都烟消云散。他的心里哗啦啦地冲下一场暴雨,把所有的想法全部冲走,只留下一句话。
杨绥德笑了,他对着小脂开口,就像她对着他开口一样。
“你没事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