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对伊莲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伊莲已经能相对熟练地控制那只“启明-YR型”义手了,它很完美,完美到让她感到恶心。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利用“地表安全部部长”这个烫手的身份,搜寻着情报部数据库中所有带着血腥味的词条。
【衔尾蛇】、【夜莺计划】、【记忆移植】……
终于,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一份关于奇美拉科技某个废弃生产车间的结构图。
结构图的标注很模糊,但伊莲在那如同迷宫般的厂房深处,看到了一个被标记为“育婴室”的区域。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想起了宴会上那个被当成“产品”展示的夜莺,想起了地基区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琳。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
她将这份情报,连同坐标,都悄悄地转存到了一个加密的微型储存器里。
她知道,那是她必须去的地方。
除此以外的时间,她都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看着下方中继区那些穿梭的浮空车,眼神没有焦点。
而陶云苒,则用她最擅长的方式——工作,来填满她们之间那令人窒息的尴尬。
她会像往常一样处理着公务,但眼角的余光,却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孤单的背影。
她会为伊莲端来一杯热饮,或者一件新的披肩,但动作会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她们之间,除了必要的“嗯”、“好”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中,伊莲看着窗外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自己而变得小心翼翼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了。
再待下去,自己恐怕会疯掉。
或者……真的把她也拖入疯狂。
那一天,陶云苒因为一场与阿特拉斯的联合会议,而彻夜未归。
深夜,当陶云苒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套房时,发现伊莲的房间还亮着灯。
她心中一动,走过去,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
她看到,伊莲正背对着她,坐在地上,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笨拙地擦拭着她的匕首。
“还没睡?”陶云苒的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温柔。
伊莲的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你回来了。”
“会议刚结束。”
陶云苒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下,学着她的样子,也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阿特拉斯那帮老狐狸,总算松口了。他们同意开放一部分阿特拉斯塔的底层权限给我们,共同调查奇美拉。”
她看着伊莲,期待着一句肯定,或者至少是一个眼神的交汇。
但伊莲只是低着头,专注于手中那柄冰冷的凶器。
“伊莲,”陶云苒终于忍不住,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吗?”
伊莲擦拭的动作停住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那双暗红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团即将熄灭的炭火。
“陶云苒,”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你救了我,为我换了手,给了我身份。这份人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还。”
“我不要你还!”陶云苒急切地打断她。
“不,”伊莲摇了摇头,“在我的世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人情,比欠命更难还。”
她看着陶云苒,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决绝。
“所以,我会用我的方式把它还给你。等还清了,我就离开。”
陶云苒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明白了,无论自己做什么,在这个女孩的世界里,她们之间,永远都只是一场“交易”。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涌了上来。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伊莲看着陶云苒那张在睡梦中毫无防备的脸。
她安静地站了许久。
她走到厨房,用她从灰岬学来的草药知识,为她配制了一杯能安神的“晚安茶”。
然后,她走回房间,看着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影。沙发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终究太过狭小。
伊莲的目光,在那只金属义手上,停留了片刻。
最终,她叹了口气。
她弯下腰,用那只完好的左臂,穿过陶云苒的膝弯。
然后,她抬起了那只闪烁着柔和白光的金属手臂。
“启明-YR型”。
她早已意识到那个型号名的意义。她明白这只手,是陶云苒赌上自己骄傲和心血的“爱”,是她为自己刻下的烙印。
她能感受到它精密的结构,感受到它与自己神经接驳的完美同步。这三天里,她已经逐渐习惯了它,甚至在一些动作上,它的效率比她的左手更高。
但那种虚无感却一直无法磨灭。
她用这只以“云苒”命名的完美义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环住了陶云苒柔软的后背。
然后,她缓缓地将那个沉睡的女人,从沙发上横抱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只义手,去拥抱一个温热的、柔软的、鲜活的生命。
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怀里的身体很轻,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和令人安心的体温。
伊莲的动作,僵硬而又笨拙。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生怕任何一丝颠簸,会惊醒怀中这个麻烦的女人。
她将陶云苒,轻轻地抱回了她那间巨大而空旷的主卧室,放在了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她为她盖好被子,将那杯尚有余温的安神茶,放在了床头柜上。
最后,她蹲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地看着这张脸。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感——有愧疚,有感激,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得不放手的决绝。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伊莲换上了自己那身破旧的战术服。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重新变回“清道夫”的自己,和那只依旧闪烁着柔和白光的、格格不入的金属手臂。
她知道,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沉睡的身影,然后,转身,怀抱着某种沉重的决心,独自一人走向了那间改变了她一切的秘密医疗室。
之后,她亲手杀死了那个被陶云苒所“拯救”和“爱着”的自己。
天亮后,陶云苒从自己的床上醒来。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上熟悉的柔软,和那杯尚有余温、味道古怪的茶。
她愣了一下,随即坐起身,看到了身上那条被仔细盖好的薄被。
记忆的最后,是自己在伊莲房间的沙发上睡着了。
是她……把我抱回来的?
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喜悦,混合着一丝羞涩,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
这是不是代表着……她其实,也并不是那么抗拒我的靠近?
她端起茶,轻轻地抿了一口。那味道,苦涩,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奇异余韵。
她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她以为,这是她们关系缓和的信号。
她端着茶,带着一丝雀跃的心情,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去敲客卧的房门。
无人应答。
她又敲了敲,依旧是死寂。
“伊莲……?”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顾不上其他,立刻冲向了那个地方。
当她用最高权限强行打开那扇门时,迎接她的,是足以让她整个世界都为之崩塌的景象。
医疗室里空无一人。
冰冷的手术台上,只有她最得意的作品——“启明-YR型”义手,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它的旁边,放着那枚代表着“地表安全部部长”身份的闪亮的徽章。
而在它们之间,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陶云苒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她踉跄地走上前,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张纸条。
上面,只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如同孩子涂鸦般的字迹。
【谢谢你。】
【在骆驼镇,你说过,我可以提一个要求。】
【我的要求是,忘了我,然后好好活下去。】
【别来找我。】
她所有的希望和幻想,都在看到那几行字时,被彻底击碎。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手术台旁边的医疗垃圾桶。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卷用过的、还沾着丝丝血迹的医疗凝胶和绷带。
她瞬间就明白了。
那个笨蛋……那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她亲手,把这只手臂,从自己的身上,又一次地,割了下来。
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混杂了无尽心痛和滔天愤怒的悲伤,瞬间淹没了她。
她再也无法抑制。
忘了你?
好好活下去?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你以为你是谁?!
你用我给你的承诺,来命令我放弃你?!
陶云苒笑了,笑得泪流满面,笑得歇斯底里。
她将那张写着“契约”的纸条,死死地攥在手心,直到指节泛白。
“伊莲——!”
“你别想……”
“你别想就这么甩开我——!!!”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她会找到她。
不是因为什么该死的“约定”。
而是因为,她要亲自去告诉那个笨蛋——
没有你的世界,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然后,再也不让她离开。
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