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她醒来时,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绝望似乎被耗尽情绪的疲惫冲刷得褪色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虚弱,以及……在那场激烈崩溃后残余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
当她沉默着,一小口一小口咽下我买回来的、难得带着一丝甘甜的草莓蛋糕时,用的是昨夜委托得来的钱,我平静地重复了薇薇安的建议,“去市中心吧。艾米。”
她的动作顿住了,手指捏着蛋包的边缘,骨节微微发白,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波澜。
鹈鹕巷破败的窗板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照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侧脸上。
阁楼里安静了很久,只有远处港口隐约的喧嚣,带着战争特有的、沉重而焦灼的脉搏。
这地方就像一座被吸干了生命力的孤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贫困的灰尘和绝望的气息。昨夜那恐怖仓库里的阴影,仿佛还在墙角无声游荡。
“……嗯。”最终,一声微弱的、几乎被气息吞没的回应,从她唇边艰难地溢出。没有激烈的挣扎,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沉重的、认命般的应允。
搬离的过程简单到近乎仓促,两个包裹,几乎装下了我和艾米在这个城市挣扎的全部痕迹——几件耐磨的粗布衣服,她珍藏的、一小包没舍得用的香料和几本翻烂了的册子,我的工具包和永远沉默的战镰,还有那个装了昨夜残留冷水的木桶。
告别没有眼泪,也没有客套,老海螺旅店的汉克在我们付清最后一晚房钱时,目光在我苍白的脸和艾米失魂落魄的神情间短暂停留了一瞬,他那惯常皱起的鼻子似乎抖了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账本上划了一道粗重的墨迹。
这老旧的建筑和陈旧的生活气息,很快被抛在身后。
离开鹈鹕巷时,艾米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间早已关门的面包店。
炉火早已熄灭,门板上贴着封条——那是税吏在昨夜之后留下的印记。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抿紧了唇,眼神像熄了火的炉膛,灰蒙蒙一片。
那不仅仅是生意,那是她曾经试图抓住、并赖以生存的一点点小小的“正常”和微弱的希望。现在,都被留在了原地,和破败的巷子一起,迅速缩小,远去。
薇薇安在白鸣教廷位于市中心的救济院外围迎接了我们,白鸣教廷的这片区域,果然如同薇薇安描述的那样,与港口区的泥泞混乱截然不同。
干净整洁的石板路,修剪整齐的树木,空气中不再是刺鼻的焦油和鱼腥,而是淡淡的草药香气和某种……由虔诚、秩序以及大量资源堆砌起来的平和气息。穿行于其间的牧师们,步履平稳,神情温煦。
薇薇安替我们在“圣安息”招待所安排了一个房间。
这并非纯粹的慈善,这里也接待与教会有合作关系的行商、信使以及一些需要临时安身的、稍有能力负担的人士,收费比市中心普通的旅店稍低,却远超鹈鹕巷那间小小的阁楼。
房间确实宽敞明亮。木地板虽旧,却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户镶着透亮的玻璃,推开就能看到一片小小的、开满白色小花的庭院。两张铺着干净素色床单的床,一张厚实的书桌,甚至还有一个可以上锁的小壁橱。
艾米踏进房间时,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窗边,伸手抚摸着光滑冰冷的玻璃窗框,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我们那微薄的行李——尤其是她那点家当——放进了壁橱里。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暖色光斑。这舒适和安宁,对她疲惫不堪的身心来说,如同甘露,但这安宁,明码标价。
“圣安息”的登记处,那位年长的嬷嬷语调温和,报出的房费数字却像一记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了这份初来的安宁上。
那个数字清晰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艾米原本因看到干净环境而稍有松动的表情瞬间凝固,刚刚染上的一点生气迅速褪去,脸色比昨天昏睡时还要苍白几分。
她几乎是立刻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剧烈的恐慌和无措,仿佛眼前这个宽敞明亮的房间瞬间变成了张着巨口的怪兽。
“……安…安妮?”她的声音发紧,充满了自责和无助。这价格,足以让她窒息。
“嗯。”我对上她慌乱的目光,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将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钱袋拿出来,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那里面装着过去一段时间靠那些危险委托积攒的大部分血汗钱,银币碰撞的清脆声音在静谧的大堂里格外刺耳。
随着钱币被清点、收走的声音,袋子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一大半。
“够了。”我收回那轻飘了许多的钱袋,对嬷嬷点点头
。代价是清晰的——我们短暂的安宁,是用金币和危险去换取的。住在这里,意味着艾米的安全暂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守护。
但这屏障的“租金”,需要我支付,以更加频繁地踏入铁锚酒馆那些“高位悬赏”所标识的、属于死亡和怪物的领地。
安顿下来后的几天里,一种紧绷的平静开始蔓延。
艾米的身体在薇薇安的精心疗愈下缓慢恢复。她不再需要天不亮就起身面对冰冷的炉膛和无法预测的税吏,但她也没闲着。
当薇薇安询问她是否愿意去后厨帮忙,为那些难民和贫民分发最基本的热汤和面包时,艾米几乎是立刻答应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
这不是为了赚钱,甚至不是为了感谢教廷的收留,这似乎成了某种证明,证明她还有一点点用,证明她不是完全依附于我的“包袱”。
“圣安息”的房间成了我们短暂的避风港。每次我在黄昏或更晚的时间,拖着疲惫精神上的,以及沾染的魔物粘液或血腥的身体推开房门时,总能看到艾米蜷在靠窗的硬木椅子上。
那椅子已经被她用旧衣服叠成的软垫铺得相对舒适了些。
窗外夕阳的余晖或室内魔晶灯的暖光下,她面前的小桌上铺满了各种材料,从救济院厨房捡来的、洗干净的废弃油纸袋边缘,用教会供应的廉价墨水,那是薇薇安私下送给她的,蘸着水稀释后在那些废纸上涂涂画画。
她不是在画什么精致的图样。纸上密布的,是复杂的比例标记、成本计算和被她反复涂改的材料清单。
那些笔尖划下的痕迹,时而急促专注,时而停笔凝思,显出一种与身体虚弱不太相符的执拗和焦虑。
那是她在规划未来,一个仅靠她自己力量几乎不可能的未来——一个小小的、属于她的梦想。
看到我进门,她总会飞快地收起那些涂满数字的纸片,藏进壁橱的深处,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
然后脸上挤出笑容,快步迎上来,帮我脱下沾着腥气的外套,递上温热,通常是救济院供应的免费热水,的毛巾。
“……安妮,”她的声音总是很轻,带着点试探,“今天……还好吗?”
“嗯。”我通常会简单回应,目光扫过她刻意藏起东西的壁橱方向,沉默地点点头。
有时我能察觉到她欲言又止。她大概想问外面的情况,想问我遇到的危险,但话到嘴边,又总咽了回去。
她的目光会在我身上那些不可避免的、非人力所能及的污渍和无形气息上快速扫过——那些远超“普通冒险者”可能沾染的东西。
她会立刻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抖,然后更努力地帮我擦拭外套上的污痕,手指微微发抖。
愧疚,如影随形,薇薇安的帮助、舒适的环境,不但没有抚平这份愧疚,反而让它像藤蔓一样,缠绕得更紧。
我的钱袋需要用一次次猎杀去填充,薇薇安的人情需要我去偿还,尽管她并不是什么在意回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