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她的嘴唇抿得死紧,脸颊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突然,积蓄的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开来。
“一点……一点都不好!!”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打破了阁楼里沉重的死寂。
她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又因虚弱和眩晕重重地跌回枕头上。
泪水决堤而出,不是刚才昏睡时无声的滑落,而是汹涌的、带着绝望和深深自我厌恶的恸哭。
她的手指死死揪住粗糙的床单,指节绷得发白,仿佛那是仅存的浮木。
“安妮……呜呜……安妮……我真没用!真的好没用!”她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我什么都做不到,就只会拖累你!今天也是……我就……就被那几个……像傻子一样带走了!!”
回忆起被带走的恐惧和仓库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他们在画那些……那些可怕的东西……我的脑袋……像要炸开……身体不听使唤……好冷……又好热……他们……他们在往我脑子里塞东西!!”她用拳头砸着自己的额头,试图驱赶那残留的阴影和粘稠的异物感,动作里充满了自毁的冲动。“我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等着……等着被你找到……等着你来救我!又一次!永远都是这样!!”
她猛地抬起泪流满面的脸,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苦、羞耻和一种近乎愤怒的质问烧得通红。
她的目光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钉在我的脸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生气?!安妮!”
哭喊声撞击着窄小的房间,“我就是个废物……一个什么也改变不了的废物!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声音嘶哑哽咽,却执拗地用颤抖的声音追问着,“你应该生气的!你应该骂我!恨我!甚至丢掉我这个包袱!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只会带来麻烦和拖后腿的人……根本不配被你这样保护!安妮……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对我生气?!”
这声质问,像一把钝刀,刮过寂静的空气。阁楼里只剩下她撕心裂肺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呜咽。
我就那样半跪在床边,像一尊静止的石像。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脸上既没有被指责的愤怒,也没有被哭诉打动的动容,平静得近乎诡异。
那双深沉的眼眸,定定地落在艾米因绝望和泪水分外狼狈的脸上,里面没有艾米预期的任何激烈情绪,只有……专注。
如同深渊在凝视一滴跌落的雨点,既无波澜,也无审判。
艾米滚烫的手指,还紧紧攥着我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冰凉的手,像是在汲取最后一丝支撑,又像在等待那悬而未决的审判——愤怒也好,厌弃也罢,总好过这死寂的沉默。
我的手臂动了动,并没有抽走被艾米抓住的手,反而,那只手极其缓慢地翻转过来,用自己的掌心,将那几根揪着床单、因用力而几乎陷入皮肉的滚烫手指,更完整地包裹住。
我的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艾米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我微微张开了嘴。
但我的声音,与她的哭泣,与阁楼外的风声,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铁律,一个不容置疑、无需解释的事实,“因为,让你活下去,就是我想要去做的事情。”
没有愤怒,没有温情,更没有责备,这句话如同冰冷的法典刻入石壁,带着深渊的低语与回响,在狭小的阁楼里幽幽扩散开。
艾米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忘记了抽噎,忘记了颤抖,只是呆呆地望着我——望着我平静无波的眼睛,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如同坚冰一样冰冷而稳定的触感。
那句毫无感情的陈述,像一道撕裂迷雾的闪电,映照出某种超越她理解的、令人心悸的真相轮廓。
支撑她的不是怜悯,不是友情,甚至不是所谓的“保护欲”。
那是一种更冰冷、更原始、的存在,被锚定在了一个我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基点之上——只想守护你……
这认知所带来的震撼,瞬间压倒了所有的自我厌恶和崩溃。
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将她吞没。身体里那股强撑着愤怒和恐惧的力量瞬间抽空,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种深深的、冰冷的茫然。
意识被强行提拉到这惊心动魄的高度之后,迅速坠回黑暗。
艾米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头一歪,滚烫的脸颊贴着我依旧覆在她手背上的冰凉手臂,沉入了无意识的昏睡之中。
阁楼里,只剩下我半跪在床边的身影,像一尊守护着冰冷誓言的雕塑。
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那摊在床边地上的、渐渐冰冷的水渍,还在无声地印证着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那只包裹着艾米滚烫手指的冰凉手掌,始终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