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从一个委托结算点出来,一单清理被海鬼藤寄生的废弃灯塔底层,报酬不错,镰刃上还沾着些滑腻的残留物。
港口方向涌来的声浪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人群像被无形的潮水推搡着,往码头汇集,议论声嗡嗡作响,充满了惊叹、敬畏,还有压低的、带着毒刺的咒骂。
“来了……妙卡斯的船队!”
“真大……比军方的船还要气派!”
“呸!吸血虫!靠着咱们的骨头发财!”
“小点声!你想惹祸吗!看到那些守卫没?”一个男人紧张地拽了同伴一下,指向码头上那些装备精良、眼神锐利的商会守卫,大多都是强壮的獾亚人、沉默的牦牛亚人,还有几个身形矫健、尾巴不安分甩动的猫亚人,姿态透着一种天然的优越。
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些庞然大物上。
它们确实……不同,不是为战斗而生的粗粝,而是为财富铸就的精美与傲慢。
漆黑的主旗舰线条流畅得像某种慵懒却充满力量的海兽,船首那只以深色金属铸造、细节纤毫毕现、眼眸位置镶嵌着不知名反光宝石的黑猫雕像,在下午灰蒙蒙的天光下,以一种近乎嘲讽的姿态睥睨着这座被战争阴云撕扯得遍体鳞伤的城市。
那就是“金钱猫”希丝特的标志?一只活了一千年的、只剩下对金钱无尽渴望的黑猫?
码头上演着荒诞的戏码。王国军方的接收官员们,那些平时在城里能趾高气昂的人物,此刻几乎个个哈着腰,脸上挤出近乎谄媚的笑容,围着几个衣着考究异常的亚人点头哈腰。
一个穿着深黑色立领长袍、胸前别着闪亮金爪徽章的狐狸亚人男子,大概是个高级执事的样子,正优雅地用他那戴着丝绒手套的爪子尖,点着清单上的条目。
他的声音不高,但那种掌控一切的腔调清晰可闻,“……这批魔能晶的纯度必须再核验百分之五,凯勒布将军的特别要求……至于给哈提夫人预定的‘永恒花园’系列熏香,是脆弱物品,你们搬运时爪子都给我放轻点!
……哦,前线指挥部追加的特效魔药?反制法阵的部件?
知道了,加急运单,费用按……最高规格的‘战事保障通道’结算。”
每一个词,都冰冷又精准,像金币落在纯金托盘上的脆响,透着毫不掩饰的利润气息。
而就在几步之遥,几个面黄肌瘦的本地苦力正佝偻着背,艰难地挪动着一大桶散发着酸馊味的劣质军用酱菜。
他们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沾满污渍的木板路上。
一个苦力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桶里的酱菜汁晃荡出来些许,溅脏了旁边一个商会雇员崭新的靴子。
雇员皱眉,厌恶地低哼一声,用一种周围人都能听清的音量对他的同伴——一个鼠亚人低语道,“真是……粗鄙不堪。难怪人类打成这样。”
那鼠亚人连连点头,眼里充满了对优越感的认同。
卸货的场景更是将“战争”与“享乐”的撕裂感暴露无遗。
左边一堆,是覆盖着防水油布的沉重金属板,上面新刻的防御符文闪烁着不祥的冷光,隐隐还能闻到强酸蚀刻的刺鼻味道——这玩意运到维利卡拉前线,就是为了多挡下几枚撕裂士兵躯体的炼金炮弹。
成堆成小山的雪白绷带箱,上面印着妙卡斯商会和王国红十字的双重徽记。每一卷绷带,大概都预浸了前线士兵的血。
右边……右边是另一个世界。 精致的橡木桶被小心滚下,上面烙印的花体字写着“维利卡拉海岸特酿——苦难之地的甜蜜犒赏”。讽刺的字眼直扎人心。
穿着考究的猫亚人仆从簇拥着一小箱一小箱透明水晶瓶盛放的、色彩妖异的液体——那是混合了龙涎香和某种深海魔物腺体炼制的“战场镇定香氛”,据说能缓解后方的焦虑。
空气里飘来一股甜腻得发腥的怪味。还有更多的东西:包裹在华丽锦缎里的、折射着迷离光彩的水晶雕刻,薄如蝉翼、印染着梦幻图案的丝绸,用精细魔法水晶打造的、正在循环播放帝国都城内豪华剧院演出片段的小巧方盒——便携式“遗忘战火水晶匣”。
“哼,那个希丝特……听说活了千年,攒下的钱能压塌整个王都!”一个看起来像落魄行商的男人插嘴,语气复杂,“你们听过那个传说吗?说她原来就是个下水道边上的小毛贼?”
“对对对,听过,”另一个人急忙接话,“说什么她一千年前偷了个好心修女的钱包!那个傻瓜修女没生气还摸了摸她的头!嘿,谁知道是真的假的!说不定那修女就是被骗的可怜虫!”
“就是靠着那点偷来的金币发家的?”又一个声音加入了唾骂,“呸!这脏钱滚了千年雪球,变成了吸血的怪物!那修女要是在天有灵,怕是要哭死!”
“那个修女是薇瑟丝大人……” 不知道是哪个角落,一个极轻微的声音念出了这句话。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激起了短暂的静默。
圣女大人,给予小偷儿的那一次意外的、也可能是仅有的怜悯?竟然成了千年巨商唯一的、扭曲的灵魂寄托,多么荒诞而可悲啊。
我沉默地听着这些杂糅着愤怒、嫉妒、无助和传说的议论。
妙卡斯商会的船队就像一座移动的、闪着冷光的金山,巍然矗立在科伦兹的绝望之上。
那艘悬挂着黑猫标志的旗舰,那个活成了金钱本身的希丝特会长,她千年不死的心脏,此刻难道真的只为回荡着那个早已消散在历史尘埃中的、名为薇瑟丝的少女的叹息声而跳动吗。
这微弱的、遥远如星火的回响,如何能消解此刻港口上流淌的鲜血与眼泪,不过是一个长生者在岁月长河中,给自己打造的、最精致也最冰冷的黄金囚笼罢了。
海风拂过,将腐烂的死鱼味、军粮的酸馊味、魔能晶危险的辐射尘埃味、还有那些天价香水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气,统统塞进我的鼻腔,又沉甸甸地坠入我的胃里。
腰间的钱袋依旧冰冷而沉重,但在这个庞大、无情、建立在无数人苦难之上的财富机器面前,它轻得如同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