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拉兹有一头卷曲的黑发,是个有着忧郁气质的中年人,他的容貌更贴近于极刻森人,俊朗中带着一丝粗犷,下巴蓄着一层浅浅的胡须,一双有神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窝之中,他身上的某些气质让伊芙想起了自己那许久未见的“父亲”——洛德·哈维因。
在她与卡特拉兹对视的时候,对方主动走了过来。
“果然,咱们是一路人。”他说道,他的声音也如预想的一样,低沉而又温和。
“什么意思?”
“从长生者的眼中,总能看到一些与旁人不同的东西。”
怪不得自己总觉得这人有些特别——听这人的意思是,他也是一位长生者。
“你好像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你是长生者?”伊芙对此不敢确信,“而且你觉得我也是?”
卡特拉兹点了点头,“对,如果你见得多了,就很容易把这类人从人群里找出来。”
“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而且我还能看得出,你们两个的年纪都不大,但都非常有天赋。”卡特拉兹又说。
伊芙和雨切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你还能看出什么?”伊芙又问他。
“别的——那就不好说了。”他笑了笑,像是还知道些什么,却又不肯说。
听卡特拉兹说,他是受邀来这里帮助军方分析地形的,因为他对这边的环境很有研究。
“其实,我本来是不愿意来这里的。”他又说道,“但这次却是应了朋友的邀请,不得不来一趟……你们想见见我这位朋友吗?”
伊芙还有些犹豫,但卡特拉兹却已经在为他们带路了,他一边走,一边向他们介绍:“他叫艾兰度,是精灵族人,而且还是那位著名戏作家柯尔利雯的曾孙子。”
这位精灵族人此时正坐在一顶圆顶帐篷里看书,他看到同伴带着客人到访,便简单收拾了矮桌上的杂物,请他们坐下。帐篷里的空间不算小,其内部的框架还连着地基,看起来相当稳固,几只纹印酒瓶灯悬在木头横梁上,又或是摆放在帐篷的角落里,它们散发出柔和的黄光,到处都是亮堂堂的——能看得出,艾兰度是一个很讲求细节的人。
“欢迎。”艾兰度对伊芙和雨切说道,“可惜我们来得匆忙,这里没什么能够用来招待的。”
“没关系,我们也是刚来。”伊芙说。
艾兰度有一头金色的长发,五官也长得精致,他的双肩并不宽阔,此时披着一件纯白色的针织披风,只有白皙而细长的脖子露在外面,初看上去实在是有些雌雄莫辨。
直至此刻,伊芙才向两人介绍了自己和雨切,四个人互相知道了名字。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卡特拉兹说道,“其实我和艾兰度是有一些想法的,但奈何人手不够,尤其是在这里,很难找到合适的人。”
“什么想法?”
“我们打算去上面探查一番。”卡特拉兹指了指头顶,“去顶岛,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行,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伊芙当即就拒绝了。
“我知道,对于普通人是这样,但对咱们来说却不是。”
“问题不在这里。”雨切说道,“关键是——我们对顶岛的状况一无所知,而且……对于陌生人的邀请,我们也实在是难以接受,即便二位都是长生者。”
“我们明白。”艾兰度对此并不强求,“这件事是需要从长计议的,现在就只是一个想法——如果你们对此有兴趣,我们肯定知无不言。”
“这样是最好不过了。”伊芙点了点头,“除了我们之外,你们还邀请过别人吗?”
“还没有,你们有推荐的人选吗?”卡特拉兹说。
“没有。”伊芙摇了摇头,“我们在这边认识的人也不多。”
“好吧,那就只能慢慢来了。”卡特拉兹叹了口气。
在大本营住了几天后,伊芙也逐渐领略到了这地方独有的潮湿与寒冷,明白了为何总有人在傍晚聚在一起烤火——即便是在没有云雾的天气里,也时常会有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无论是衣服还是被子上,几乎都湿得能拧出水来,让人浑身不自在。
卡特拉兹和他的精灵朋友仍在秘密地招揽能够和他们一同探索顶岛的人:在戈贡失踪之后,上层便对北边通往前线区域的出入行为做了更严格的管理,所以不论以后他们能招揽多少人,招揽到什么样身份的人,他们都不得不在违背命令的前提下前往顶岛区域,而这又何尝不是徒增了另一种风险。
如果不去谈他们的计划,伊芙倒是挺愿意和这两位做朋友的,毕竟每一位长生者都有他们的独到之处。
“在很久之前,我曾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的克利金甚至还不存在,矮人们称这里是‘巴托阔拉阁’,而我那时也不会想到,像我这样的凡人居然也能成为长生者,甚至都不清楚‘长生者’这种概念。”卡特拉兹与他们谈论起了过去的事,“所以,我对这里,对齐空岛的这片土地一直都是非常怀念的,即便多少年来早已物是人非。”
“你当时在这边住了多久?”
“大概有四五十年,我那时还以为自己就要老死在这儿了。”
“后来呢,你怎么成的长生者?”
“这又是在门哈罗亚发生的事,那时克利金人来到了岛上,矮人们也陆续离开了这里,于是我也坐着船去到了对岸的城里定居,那时候的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一条腿已经迈进了坟墓,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几十年之后,我又会重返健康。”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伊芙对此十分感兴趣。
“说实话,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早年间我有一群矮人朋友,早年间可能是受到过他们的影响,在后来去到门哈罗亚之后,我又遇到了艾兰度,他那时来这边也是为了探寻一些关于自己曾祖父的事,你知道柯尔利雯吗?他是心灵判官戴舍伦的挚友。”
“我去过门哈罗亚的深院看过雕像,听人说过一点儿。”伊芙点了点头。
“你瞧,对于精灵族来说,上千年的时间也足够久远了,柯尔利雯早已逝去,艾兰度已经是他们的第四代人了——而对我来说,他即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师,如果没有他的提点,我也很难成为现在的自己。”
“我明白,能有一个懂得很多又会思考的朋友,的确会对人生产生很大的影响。”说到这里,少女隐隐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看来你也有所体会。”卡特拉兹是个十分敏锐的人,“难不成你也有这样的一个朋友?”
“算是吧,但这也是以前的事了。”伊芙挥了挥手,对此并不愿意多提。她说的以前,其实指的是来到凯德拉尔之前——这又算是多久之前呢?
除了闲聊之外,他们也进行过一些小范围的探索——伊芙把这当成是饭后的散步。
有一天,卡特拉兹带着他们去了大本营附近转了一圈,他说,他以前一直住在这附近的一间石头房子里,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那大概也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齐空岛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坚固,它们只是散落在空中的山与岩石,会受到风雨的侵蚀,会受到无形之力的拉扯,直至断裂开来。这处深渚云径也是如此,据卡特拉兹说,这地方比起以前的确是小了许多,齐空岛的岩土中并不都蕴藏着轻重金元素,因而许多解体的部分可能会直接落入大海,而非漂浮在空中——或许有一天,齐空岛区域会彻底变成一团漂浮着的乱石堆也说不定。
“但愿它没掉进海里。”在东面的一处悬崖边,卡特拉兹叹息道。虽然在来之前,他只是说要“随便找找”,但此时遍寻未果,其失望之情却已是溢于言表了。
“看那里。”三个男人还在低头找寻,但伊芙这一路上却一直在朝着天上看,顺着她手指指向之处,众人透过细纱一般的云雾,看到了一块漂浮在他们斜上方的小块岛屿,若再仔细看,是能看到一块疑似屋顶的东西的。
“对了,就是那!”卡特拉兹一眼就认出来了。
“看到了,然后呢,咱们要怎么过去?”伊芙并不像他那样激动。
那座独立的小岛并不算远,但却与他们相隔着悬崖和海,伊芙由此想到,如果只用雾行术,是没办法飞过这样一段距离的,因为途中没有落脚的地方;如果用气流托着自己的身体慢慢飘过去……虽然方法可行,但她更担心自己会在半路上被强风吹跑,就像一只风筝一样。
“没办法,过不去。”卡特拉兹望着那里,随后又无奈地笑了起来,“这样倒也不错,它就在那里,谁也进不去。可话又说回来了,若是当年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变成这样——试想一下,某天一觉醒来,打开门一看,脚下就是万丈深渊,那我恐怕也只能说一句:这下完蛋了。”
卡特拉兹的话把伊芙逗笑了,但另外两人却依旧看着天边,沉默不语着,似乎真要想一个通过的办法出来。
云层随着风翻涌着,浸湿了翠绿色的青草,青草也在随风摆动,于是叶片上的雨露又飞向高空,化作了一阵清新的雨雾,打在防雨斗篷上,发出哗啦啦的响。
虽然地处高空,但深渚云径之上的太阳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毒烈,即便是在晴朗无云的时候,也如浸在水里一般——它带着柔和的晕,光芒也不锐利,就像北方冬日时的暖阳,被一些看不见的冰晶所包裹着。这不禁让人猜测,在齐空岛的更高处是否也存在着尖耸的雪山,而那里的雪山是否也和无垠地一样,万年的冰雪随着呼号的狂风漫天舞动,日和月也被翻涌如浪的阴翳遮蔽了身影,白雪皑皑,冰行万里,而那些遥远的旧日往事,则被埋葬在了无法逾越的天堑与险隘之中。
终于,在伊芙抬头遐想之时,艾兰度想出了主意,又或者说,是下了一个决定。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粒豆子大小的种子,埋在了刚刚挖好的土坑之中,那些种子正是那种可以种出巨大藤蔓的种子。
“可这些种子什么时候能够长成藤蔓呢?”伊芙不太明白他的用意——难道还要等半年再来不成?
“马上就能。”这位精灵族人显然比人类更懂得运用这种古老的植物,他取出三片精致的金绿色叶子,吟唱起了复杂的咒语,随着咒语的施展,那片叶子也在凭空消散。
卡特拉兹对此十分意外,同时也很不理解,他想出手阻止,却又怕真的打断了他的施法,让那昂贵的风露威制品白白消耗。
伊芙注意到,艾兰度在施法时有一只手是平放在地面上的,那里正埋藏着几颗尚未萌发的藤蔓种子,而他手上戴着的银色手套,又让伊芙想起了在帕尔纳丝遇到的那位弗希忒,他那时也用过类似造型的手套,并以消耗两枚风露威硬币的代价用梦藤制造了一颗独一无二的苹果。
随着风露威叶子的消耗殆尽,像是只有在童话中才能看到的一幕出现了:几颗纤细而翠嫩的幼苗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起来,并延展向了空中;在他们脚下,湿润的岩土也开始快速崩解,藤蔓的根系如同活着的触手一般,它们不断增殖、分散开来,逼迫站在周围的人们退后了几步,它将一切所能触及到的地面与岩土牢牢抓握,再扎入深处,互相虬结、锁紧;而那些伸出去的枝条,则螺旋式地缠绕在了一起,它们扶持着彼此,朝着艾兰度事先在浮岛处设置的金色光团处发起了冲刺。不久之后,藤蔓生长的速度开始放缓,于是另两片风露威叶子也在精灵族手中化作了养料。在某一刻,一支纤细的枝头搭在了那浮岛的岩壁之上,而后,更多的藤蔓将它与岩壁一同缠绕,该扎紧的扎紧,该吸附的也吸附得牢靠,随着通路的形成,这些纤细而轻盈的藤蔓开始膨胀、变得粗壮而结实起来,颜色也由翠绿色变成了树干一般的棕色,它们在眨眼之间就完成了木质化的过程,成了坚固而稳定的桥梁。
艾兰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三人,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
卡特拉兹的表情有些尴尬,如今天堑变通途,说什么也晚了。
“在这世上,大部分事物都是有价的,只有极少部分是无价的。”艾兰度对他说。
而在此之后,他又用精灵语重复了这句话,于是在伊芙听来,这句话便有了另一层的含义——以有价换无价,只于一生之一时,过期而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