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将落,日未生,天色微明,上官家府邸主门未开,偏门却早早被开了。
所有要出门的仆人,几乎都改头换面一般换了身衣裳,或三三两两成群结队而走,或形单影只一人独行而出,但脸上无一不挂着笑容。
这其中,并没有云牧的身影。
“奇怪,怎么不见这野小子?”
上官策倚靠在离偏门稍远的屋门前,一边应付着下人的招呼声,一边皱眉扫视往来人群,心中不由觉得烦躁。
“喂,你!”他手指随意一勾,对着一个还算面熟的马夫喊道。
那马夫本已跨出门槛,闻言立刻堆笑小跑过来:“少爷,您有何吩咐?”
上官策眯眼打量着他,那点急不可耐的心思无处遁形。“别急,就问你几句简单的话,答得本少爷满意,再赏你几枚铜板也不迟。”
话音刚落,乒乓几声,几枚黄褐色铜币滚落地面,这马夫眼一亮,麻利跪下快速敛入怀中,起身哈腰谄笑:“少爷您尽管问,府里事,无论马厩婢女还是管事私事,小的都门儿清的很!”
“哦?”上官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我这问题倒也不难,本少爷就是想问你,睡在马厩的那个云牧,今日是否出门了?又或者……他有没有什么反常之处?”
“云牧?”马夫皱眉思索,试探地问,“您说的是那个……满身补丁的臭小子?”
“嗯。”
“您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么一说的话还真是,今儿一大早,天还没亮透,他人就起来了……”马夫偷瞄着这少爷的脸色,见无阻拦才放心道,“这小子平时在马厩,不是闷头死睡就是盘腿打坐,时不时嘴里还神叨叨念些怪话,瞧着就邪乎,可怪的是,今日他竟主动说要替小的打扫马厩……”
“所以,你就顺水推舟,把自己那份脏活丢给他,拍拍屁股溜出来了?”上官策语气骤然转冷。
这突如其来的压迫让马夫腿一软,他“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发颤:“饶命啊少爷!小的……小的只是看那小子白住马厩还整日躲懒,日子太舒坦,想……想让他干点活,磨……磨磨性子……”
话未说完,又是几声脆响,几枚铜币精准地滚落在他脚边。
马夫盯着那打转的铜钱,眼珠瞪圆,再抬头时,上官策早已杳无踪影。
“谢,谢少爷赏!谢少爷赏赐!”
连连叩首。
——
————
“最后一筐草也装完了?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上官策悄然伏在马厩旁厢房的屋脊阴影里,俯瞰下方,指间一枚古币兀自旋转。
“嗯?他这是……”
只见云牧打扫停当,快步走到自己睡觉的角落,警惕地左右张望,而后猛然抬头看向屋檐上方的位置。
“啧……”
上官策心头一凛,暗骂一声,敏捷如猫般翻身滚入屋脊另一侧的深凹,屏息匿形。
下方,云牧凝望片刻,见无异状,动作才放松下来。
他飞快掀起满是补丁的粗布外衣,解松那根破旧裤带,将几卷被湿气浸得发黄的书册,用力塞进裤腰贴身藏好。
“……书?”阴影中,上官荀依露出半个脑袋,嘴角勾出一抹阴冷的笑容,“原来是怕私货被发现啊……哼,虚惊一场,我还以为你这贱骨头真发现什么了。”
眼看云牧藏好书,掖好衣襟,脚步匆匆奔向偏门,上官策眼神骤冷。
他无声滑落房檐,如一道贴着地面的鬼影,悄然跟上。
“姓名。”
“云牧。”
“去哪里?”
“城西。”
“嗯……倒是老地方了,记得日落前滚回来。”
“是,谢管事。”
做完登记,云牧身形一矮,汇入微明的街巷人流中,小步快跑着朝城西去。
……
京城,虽然本就是繁华地带,却依旧分为了东南西北中四个位置。
其中,上官家所在的中偏北是最为繁华的地带,不少修仙世家的府邸皆是坐落于此地,环绕皇城而存,与离寻古国的皇家辅车相依而生。
其余几地的富饶,便是按照东南西的方向依次向下排列。
所以,向西而行的基本上都是些住在京城的普通人家,虽然家中相较于其他城池与郊外之人身份显贵,但他们依旧只能算得上民。
“哟,这不是云小子吗?今日又去城西那边看书啊?”
“是啊,什么时候再来我们这茶馆帮忙做点工啊?上次来都是一年前了吧,我们夫妻俩可备了不少馍馍给你呢!”
“李大叔李大婶,谢谢你们,等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在来吧,今日就算啦。”
“诶!那可说好啦!”
“嗯!”
云牧走在城西的旧石板街上,沿路摊贩店家甚至街角晒太阳的老狗都认得他,招呼声此起彼伏,他也一一点头回应,步子轻快,唇角是久违的笑意,凌乱发丝下那双常日无神的眼睛,此刻看着竟是亮了不少。
上官策隔着二十余米的人群,混迹其中,冰冷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瘦弱的背影上。
云牧这幅八面玲珑的市井景象,与他记忆中那怯懦孤僻的**判若两人,他心中仅掠过一丝错愕,旋即便被更深的轻蔑淹没。
认得一城蝼蚁又如何呢?小畜生,等我找到那书舍,定然会让让你亲眼看着我,如何把那对龙凤胎的心头血剜出。
然而,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很快走了味。
云牧步伐看似悠闲,与街坊熟稔地搭着话,脚下方向却诡谲多变。
明明先前还沿着西街直行,却转瞬拐进向南的小弄,明明才过茶馆招牌,忽又折回钻进米铺旁一条堆满竹筐箩筐的窄巷。
上官策眉头越拧越紧,所有疑惑但脚步却不敢有一丝停歇。
当云牧又一次从一条看似繁华的短街,猝不及防折入一条更僻静,满地烂菜叶的窄胡同,尽头赫然是一堵高耸的青砖墙。
上官策在丁字形的巷道交叉处猛然停步,小巷空荡死寂,只余几声遥远犬吠和穿巷风声。
“跟丢了?他妈的,云牧你个畜生东西竟然敢耍老子!?”
他猛地旋身,视线瞬间扫过身后,嘴角便是止不住的上扬。
就在他右后方,那堆半人高、杂陈着破筐烂席的垃圾山角落,几片褴褛布料不自然地蜷缩在阴影里。
上官策无声地吸了口气,浑身肌肉绷如硬弓,他将星辰之力引而不发地化作踏雪无痕身法,脚尖点地,以更轻更疾的速度电射而去。
“给我滚出来!”一声压抑的暴喝,上官策右手五指猛地张开,爪风凌厉破空而出,狠厉无比地抓向阴影中心。
瞬间,指端触到粗糙布料,以及那温热的触感带来的狂喜吞噬了他。
“跑?”他脸上狰狞毕露,五指猛然收拢,“你再给我跑啊!?”
感受着逐渐布满双手的“血液”, 上官策捂着脸止不住的笑了起来。
“云牧,不会真以为……凭借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就能骗过我吧?”他用力将那破布向自己这一扯,将脸怼了上去,“嗯?”迎面,却是见到一个遮盖在番茄上的破烂衣服以及两本垫在下面的书。
而少年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小巷中,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以及一声怒吼。
“云牧……你这该死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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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快点,不然被追上就麻烦了……”
云牧在巷子里狂奔,上半身光着膀子。
狭窄的道路上,晚春的风不似平日那般暖和,反而带着刺骨的冷意向他袭来。
但他已然是顾不得这些,他满脑子里全都是昨晚上官策那句“剜去那对童男童女的心头血”。
“我记得右侧这条路复杂而且人少,就走右侧。”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猛冲,多年来的行走让他几乎是本能的右转,脚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隐约之间,似乎可以见到丝丝缕缕的星辰之力盘旋脚边。
还好师父先前教过我些运用这些团子的门道,否则今日就麻烦了。
不行……
还得再快点,要赶快通知谢爷爷他们出去避避风头。
他咬牙忍着身体翻涌的不适感,把更多的星辰之力狠狠压进脚底板,每一步都踏得更猛,带起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