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春秋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佟仁提起他的旧事就仿佛在人前揭开了他早就愈合的伤疤，将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偏偏这些旁观者里就有当事人在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他以还有工作为名向佟仁告辞，转身离开了这座他再也不想来的工地。
走过冷藏车的时候，他看了女孩一眼，女孩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地面，但很快又抬起头看着他。
傅春秋记得他看过的资料里写过，这个女孩叫时夏，是丰昌大学的学生。
丰昌大学的学生……已经沦落到只能加入自卫团的地步了吗？
他上车准备离开，只见那个女孩走到车边，低头看着他，然后弯腰向他致谢。
傅春秋心中无奈，原本想要发火的内心迅速冷静下来。
他当初做的那一切就不是为了获得什么感谢，只是出于自己作为参商星公务员的职责、尽了一个普通的公民的义务……做了一个成年人应该做的事情——从湍急的河水里拯救一个落水的孩子，除此之外的事情自己完全没考虑过……也没想到后来会出这么多问题……
他不愿意就这么大刺刺坐在车里看人家在外面致谢，便打开车窗叫女孩上车说话。
女孩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注视她，便点了点头，钻进了后排的位置。
傅春秋如何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对方是担心贸然上车被人看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传言……刚才佟仁说的那些话被对方听到……要说她心里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也罢……这件事情应该趁早和她说明白才是，都怪自己之前不想重提旧事，当女孩认出自己的时候故意装作不认识，想要避免尴尬……
现在可好……自己当时不说，惹来了这一系列的麻烦……
待女孩坐稳，他发动汽车快速离开了工地，这地方他一秒也不想多待……
看着车窗外两侧景物飞逝，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了数分钟，还是傅春秋打破了沉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去上班吗？”
女孩面露困惑，但还是点头回答。
“今天是休假，我昨天已经汇报过了……”
傅春秋眉头一皱，自己一时间昏了头，这件事情转眼就被自己忘到脑后去了……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跟北极星人一起搬砖吗？”
听傅春秋语气似乎不太高兴，女孩赶紧解释，避免傅春秋生气。
“趁着休假帮家里人送腌菜，军队的人说今天这里需要两箱，我就跟车送到这里。”
“腌菜？那辆送腌菜的冷藏车是你家的？”
傅春秋顺着后视镜望去，只见女孩正襟危坐，坐在后排非常拘束，就像被人捆起来一样。
“是的，我家是开腌菜厂的，负责往军队供应腌菜。”
傅春秋回想起腌菜厂上的‘明善’字样，他在此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家腌菜厂——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长桂市过去商业发达，只是一家腌菜厂而已，在这片土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家，自己没听过也很正常。
“那你为什么要来自卫团上班？留在家里继承家业不好吗？”
女孩微微低头，轻轻摇了摇头，傅春秋看到她系着马尾辫的白色头绳一晃一晃的，在黑色的头发上格外显眼。
“没……没有那么大的家业啦……只是很小的腌菜厂，大概几十个工人，过去竞争激烈的时候也接不到这么大的单子，因为北极星来的时候大厂子都逃走了，我家里才能接到这么多的单子，多亏了这些北极星的单子，不然我们真的无以为生了……”
听着女孩透着怯懦的声音，傅春秋只觉得心里被压下的火焰又复燃了起来……
这女孩明明是参商星人，却在言语里无比感激北极星……完全忘记了在北极星残暴的统治下参商星人所经历的血腥……
他一看到女孩那张颇为惶恐的脸，立时觉得自己说的话非常不妥……
自己怎么能像审犯人一样对待身边的人……
难道自己当了炎奸就很光荣吗？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的评论别人……
一想到这里，他态度逐渐收敛，意识到自己不该把个人情绪传播给身边的人。
“况且……我还有两个弟弟啊！如果不上班的话，今后也没办法谋生……”
傅春秋明白女孩的意思，虽然时代进步了，人们的生活也逐渐变好，但很多陈规陋习并没有因此减轻，说的官方一些就是‘逐步提升的物质生活与停滞落后的精神文明之间的矛盾’。
重男轻女这种事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有存在，参商星自然也不例外，许多父母依旧把女儿当做‘附属品’，以‘高额彩礼’的方式进行‘商品交易’……
虽然女性受教育程度得到了提升，地位也有所改变，但在很多人眼里，家产都是留给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的，而不是留给早晚嫁给外人的女儿的——甚至还有父母把女儿辛苦工作攒的钱全部转交给儿子用这种荒诞的事情……
腌菜厂虽然是女孩的家产，却早晚是要转交给她弟弟的，和她全无关系不说，她还得利用休假时间跟车帮腌菜厂送货……
不过至少有机会接触高等教育，比那些一辈子都在乡下的女孩幸运太多了……
唉……这个世道……
“那不能找些别的工作吗？好歹是丰昌大学毕业，干点儿什么不好啊？非要在自卫团工作吗？”
“现在很难找工作啊……我大学学的是舞蹈……完全派不上用场……而且……”
女孩踌躇半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我虽然上了大学……但没有毕业证……上了一半就被赶回了家……”
傅春秋暗自摇头，休学……不，强制退学吗？看这女孩也不像是不认真学习的人，既然能考上丰昌大学，那成绩肯定是过关的，怎么会上一半就回……
他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后视镜，问道。
“你参加了丰昌学潮？”
“哎？你怎么……”
还没等女孩说完，傅春秋已经从她的语气里猜到了答案，他看了四周一眼，急忙说道。
“不要再说了……以后对谁都不能提起这事……你怎么能在自卫团的人面前说这个，你不要命了吗？”
傅春秋着实吃惊不小，看不出这个柔弱的女孩居然参加过那种事情……
所谓的丰昌学潮便是‘丰昌八月事件’的民间说法，在最近几年属于禁忌话题，在参商星内部是禁止讨论的，很多涉事学生都被学校开除学籍，在北极星枪口下伤残者更是不计其数……
说来也真是离谱，自卫团招人的时候不进行政治审查吗？怎么会把参与过丰昌八月事件的学生招进来……
见傅春秋表情郑重，女孩脸色也为之一变，急忙点头如捣蒜，再也不敢言语什么了。
她还以为自卫团早就知道了这些事……听傅春秋这个自卫团的长官都这么说，她哪里还敢乱说话，心里只是庆幸自己没有对别人说起这些，不然就死定了……
傅春秋微微叹气，自己本来不想这么严肃的，只想心平气和的和女孩解释清楚过去的那些事，奈何自己心里潜意识在抗拒这些，不愿意当着当事人的面讲起那些过去的事情，心里寻思找个别的什么切入点，却总是不尽如人意，甚至还把聊天氛围搞得很僵。
说到底……自己恐怕只是想找个什么制高点居高临下和对方讲话，让对方处于这场对话中的不利位置，这样哪怕将过去的事情解释一番，对方也不能……或者说不敢发出什么质疑……
可这样有意义吗？明明双方都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自己问心无愧为什么要怕别人质疑？难道自己问心有愧？还是自知人言可畏？
傅春秋不知道答案，他心里对太多太多的事情存有疑问，却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傅队长是好人……不然也不会提醒我……”
最后是女孩打破了沉默，傅春秋闻言神情愕然，只是垂目不语，继续开车。
自己是好人？炎奸是好人？
这女孩真的是有些善恶不分了……还以为她参加丰昌雪潮必然是个忧国忧民的进步学生，没想到……
他心中刚刚掀起波澜，转念一想，终是将之压了下去。
这些不是女孩的错……她只是一个想在这片被北极星占据的土地上生存下去的普通人……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她像自己一样随时准备为了参商星的万千民众牺牲自己的生命。
“刚才佟仁的话你都听到了？”
傅春秋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女孩能说出‘没听到’之类的答案——但这怎么可能？自己之前都看到她朝自己致谢了……
“佟仁？”
“就是那个大嗓门的北极星人。”
女孩沉默了许久，表情踌躇的低着头，似乎在思索什么，最后终是开口了。
“傅队长希望我怎样回答呢？”
此言一出，傅春秋唯有沉默。
女孩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能看出傅春秋不希望自己提起这件事，也一直在回避这件事……
或许自己当初就不该开这个头……只是这些年来她一有时间就会拿起报纸，看着上面那个从水里救起自己的人，心中无比感激对方，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像对方一样对别人施以援手的人……只可惜十几年过去了……自己还是一无所成……
不仅帮不了别人，有时候就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
从小父母就教自己要待人接物有礼貌，自己被救的时候因为年纪小，整个人都吓坏了，完全忘记了朝对方道谢，这些年来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有机会遇到那个拯救自己的人，亲口向他道谢。
如今看来，自己是幸运的，居然真的有亲口道谢的机会……
傅春秋顺着后视镜看着女孩，那眼神中透着某种虔诚，他完全无法理解那种眼神，也可能他永远都不想去理解。
沉寂了许久后，他终是将车停在路边。
“抱歉，第一次见面时我说谎了，我的确是当初救你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