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七十年前的记忆总会像潮水般涌来,带着腐朽的恶臭和绝望的味道。
那是血族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史无前例的猎巫运动席卷而来,如洪水般吞没了帝都。
梵卓家族在短短几个月内便遭受了灭顶之灾,那些强大到以一敌百的二代吸血鬼长老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了火刑架上,他们烧焦的头颅被挂在城门上示众,腐烂的血肉招来成群的乌鸦,那些曾经高贵的面容在烈日下变得扭曲丑陋。
最后,只剩下了最弱小的西比尔继承了家主之位。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没有基业的家主,就像是没有城堡的国王一样可笑。
仅剩的梵卓们只得躲藏在帝都的下水道里苟且偷生。那些曾经骄傲的血族骑士们,如今却沦为了蓬头垢面的野兽。他们在黑暗的地下世界中争抢着腐烂的尸块,撕咬着肮脏的老鼠。
布里奇特时至今日还记得那种感觉——獠牙刺破沾满污秽的老鼠皮毛,那种恶心与绝望交织的滋味。
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曾经的荣誉与尊严,全都在饥饿面前化为虚无。她记得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发变得油腻打结,记得自己的战甲锈迹斑斑,记得同伴们眼中逐渐消失的光芒。
他们像幽灵一样在阴沟里生存,白天蜷缩在最深最暗的角落,只有在深夜才敢偷偷爬出来寻找食物。那些日子里,死亡几乎是一种解脱,而活着反而成了最大的折磨。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是一个和今夜很像的夜晚,月亮高悬在清冷的天空中。布里奇特从深巷的阴影之中小心翼翼地望向人声鼎沸的大街,想要寻找一些能够果腹的残羹剩饭。但她看到的景象,却让她忘记了饥饿。
只见红袍白马的银发少女带着一队武装精良、风华正茂的战士们入城而来。他们的盔甲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火蔷薇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飞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骄傲与希望。
与陷于暗流汹涌之中的帝都相比,他们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如此耀眼。
布里奇特忽然有种预感,这队人马是她与她的家族改变命运的希望。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个银发少女的名字是克莉丝·沙拉曼德,追随在她身后的是火蔷薇军。
如今的联合王国,包括西比尔在内的大部分吸血鬼都在宣扬,是他们的远见和勇气拯救了血族,是他们主动投靠了正确的一方。他们说,是克莉丝开创了一个光明的时代,赋予了吸血鬼们生活在阳光下的自由与希望。
但只有布里奇特一直还记得,那份希望其实是自己找上门的。
她记得那是一个与今夜很像的夜晚。金发的人类少女只身一人闯进了梵卓们的藏身处,那个恶臭不堪的下水道深处。
她就那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完全不在意周围潜伏着多少双充满杀意的血红眼眸。
“哇,这里还真是够臭的呢。”金发少女捏着鼻子,“难怪人们说吸血鬼都是阴沟里的老鼠,看来还真没说错。”
她狂妄又嚣张地羞辱着梵卓们悲哀的处境,那种毫不掩饰的蔑视比任何武器都要锋利。
那一刻,布里奇特感觉自己的尊严被彻底撕碎了,那种屈辱感如火焰般在胸中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烧个干净。
骄傲的血族骑士们怎能容忍这种奇耻大辱?他们顾不得避世潜藏的戒律,也顾不上自己饿到脱相的丑陋身姿,纷纷露出獠牙、挥舞着锈迹斑斑的刀剑一拥而上。
然后,他们就被那个金发少女大笑着震飞打倒了。
布里奇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一再扑上去,想要用手中那柄几乎已经钝掉的长剑刺穿这个嚣张人类的心脏,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手中的剑轻松格开,然后被剑柄狠狠砸在脸上,重重地摔在污水中。
那就是她与爱丽丝的初遇。
屈辱到……痛彻心扉。
在加入火蔷薇军之后的旅途中,她和这位名为爱丽丝的武痴少女逐渐成为了朋友。深入了解彼此之后,布里奇特知道爱丽丝的本性并不坏,她那副嚣张跋扈的嘴脸只会对敌人露出,对待朋友时,她其实是一个总是笑嘻嘻的笨蛋。
然而,那一夜的屈辱,布里奇特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哪怕她无数次提醒自己,爱丽丝是她的朋友,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她永远也无法忘掉那个在月光下踩着梵卓家徽冷笑的恶魔。
回忆中的场景,恰恰就与今夜重合。
布里奇特本来怒容满面,血红的眼眸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仿佛要与爱丽丝一决生死。
可当她真的一步步走到爱丽丝面前的时候,她的表情却变得面沉如水,古井无波。
她知道爱丽丝是自己的挚友,是改变家族命运的人。
但她期待这一天太久了。
她终于有一次,能靠自己的双手打败爱丽丝的机会了。
只要打败你,我就可以走出那个初遇的夜晚了。
只要打败你……我就可以不再恨你了。
布里奇特缓缓抬起长剑,摆出了至高之术的起手式。
至高之术,一门追求绝对精确的剑术,它源自于伊比利亚,那里的剑术大师们不仅是武者,更是哲学家和数学家,他们相信完美的剑术应当如同自然法则一般精确而不可违背。
这门剑术的核心在于三个概念:距离、时机与角度。修习者必须如数学家般精确地掌握战斗中的每一个变量,每一剑都是对完美答案的追求,寻找那条穿透敌人防御的唯一直线,捕捉那个敌人露出破绽的决定性瞬间,选择那个能够一击致命的精确角度。
在至高之术的理念中,真正的战斗应当如同证明数学定理,只有唯一的正确答案。
在这门剑术中,布里奇特看到了能够打败爱丽丝的机会。因为再强大的剑圣,她的招式也必然遵循某种规律,而规律就意味着可以被破解。
爱丽丝叛逃后,布里奇特在六十年间一直磨砺着她的至高之术。在血猎军内部,已经没有任何骑士能够看清她的剑术了,他们只能看到一道微微闪光的残影,然后就败北倒地。
剑光在她指尖流转如细流,她的脚步在地面划出细碎的轨迹,她在计算着与爱丽丝之间的距离。六十年的苦修让她能瞬间算出对方抬手的角度、出剑的速度,甚至肌肉收缩的细微幅度。
卡密拉这类信奉战斗本能的斗士,向来对至高之术嗤之鼻。他曾向布里奇特发起过挑战,身影如惊雷般猛冲而来,却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骤然僵住——布里奇特的剑尖正点在他咽喉最脆弱的皮肤上,而他的拳头离她尚有半寸。那半寸,便是至高之术计算出的的必然结果。
此刻,她瞳孔里映着爱丽丝的身影,拆解着挚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夜风的流速、月光的角度、爱丽丝呼吸的节奏,都成了计算的一部分。这不是复仇的火焰,而是用六十年光阴淬炼出的、极致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