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它想要飞。鸟儿一辈子都可以不去追问自己为什么会飞，但它们依然可以扇动翅膀，利用飞行这个能力度过自己璀璨的一生。但是人类这种生物却会去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人类真是一种傲慢的生物啊，他们非要去假定事物的背后有一个原因。”小时说。

“那到底有没有呢？”

“那个原因说：那到底有没有呢？”

“……”

飞过了又一个城市，飞过了又一片山地，途中还有大河与平原。人类与自然塑造的各种事物，都被小光踏在脚下。但是小光却越来越困惑。他知道了一些东西，通过与小时这个未来人的对话，他知道了许多以前的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但是随着知道的增加，他却更加的疑惑。

因为那许多的知道在汇聚成一个奇怪的命题：他是神。

但是小光知道，自己不是神。

于是，巨大的问题就出现了，为什么小时会把自己说成神呢？

不，甚至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小时到底有没有把他说成神？小时的话模棱两可，叫他摸不着头脑。也许，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理解错了。也许，现在与未来根本就语言不通，他只是以为自己理解了小时的话而已，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曾构成交流。

那也太可怕了。

小光觉得，还是应该先排除这种假设。

仔细回顾一下，小时的话其实还是很好懂的。

小光试探性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虽然直到你那个时代，人们还是不懂时光机的原理，但是时光机的确发明出来了，是吗？”

“人类不需要知道自己行走的原理，不需要思考人类到底是应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但是只要是一个两肢健全的人类，就可以轻松地跨越门槛。”

小时的回答还是如同谜语，但是这一回，小光完完全全地听懂了。

“你是在肯定我的这句话。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由此想到一些东西，用你的话来说，毒蛇引诱亚当和夏娃吃下智慧树上的果子，这的确是一个陷阱，而并非是恩惠。因为思考本身就是魔鬼的诅咒，思考原理反而成为了人类发展的阻碍。觉得要去做，必须要先思考清楚事情的原理，但如果真的这样去想，那就永远做不出事情。相反，实际上人类本身就是一种神奇的存在，他们不需要思考清楚原理，却可以把事情做好。啊，所以……你们是认识到了这一点，而非想清楚了时光机的原理，才发明出了时光机，对吗？”

这一回，小时停得很轻盈。小光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停下了。

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小时立在原地，立在夜空之中，像是舞台上独舞的明星。小光与她十指相扣，就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的侧脸，却觉得她遗世独立于高高的舞台上。他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但是，此刻他更想听到小时的回答。

因为这是关于时光机的终极提问。

只要小时点点头，那么，有关时光机的疑问就解答了。小光就可以以100％的坚信，投入到时光机的研发当中。他不需要知道时光机的原理，这无所谓。他发明时光机，然后未来人乘坐时光机回到现在告诉他时光机真的可以存在，这就已经形成了逻辑闭环。这就足够了。

快回答啊。

小光焦急地看着小时。

他手上都不自觉地用力。怎么还不回答！

他没有预料到，小时接下来，竟然会“那样做”。

她转过身来，没有牵着小光的那只手雷霆一般逼向了他的脖子。小光只觉得寒光一闪，他觉得那不可能。但是等到他双眼聚焦之时，他的确看到——

小时的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的刃尖正抵着他的脖子。

空气好像瞬间凝固。

小光无比茫然。

他的智慧好像一下退回成了原始人。最初，人类刚刚有认识世界的能力时，他们用着好奇的手指，指向自己面前的事物，然后问出那个对于当时的人类来说充满了智慧的问题：这是什么？

可是现在对于小光来说，这个问题是极致的倒退：

这是什么？

这是一把匕首。

小时正在拿着一把匕首抵住了他的要害，再稍微动一下，他就会命丧当场。

可是，为什么？

小时愠怒的眼神里，写满了杀意。

小光第一次读懂。

其实那杀意，从一开始就在。

“啊……”

小光觉得好冷。

他突然觉得寒意从小时冰冷的手心里传来，这时他才注意到，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的脚下，大地上似乎有着皑皑白雪。

现在是夏天，怎么会有雪……

啊。

虽然还有很多可能，但是小光开口问道：“这里是……珠穆朗玛峰吗？”

小时冷冷道：“是的。葬身于世界之巅，会不会很有诗意呢？”

“我觉得，不死，好好活着，才是最有诗意的吧……”

“你想多了。”

“……为什么？”

他不是在问为什么自己想多了。而是想问：为什么你要杀我呢？

当死亡的真实逼近小光时，与女生手拉着手的羞涩变得荡然无存。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少女从未羞涩，并非傲娇，从一开始，她对自己的怒意，都来自于人类最原始最本真的愤怒。她是真正的恨自己，真正的愤怒。

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愤怒呢？

“我想知道原因。”

小时没有回答，但也没有让匕首更刺进一步。小光见她这个态度，判断出她还没有下决心立刻杀死自己。于是他更加的冷静，说道：

“那可以让我猜一猜吗？是因为……拥有时光机的未来发生了围绕时光机的战争？也许是并未使用时光机而是争夺时光机的使用权的普通战争，又或者，是广泛地使用了时光机的时间战争？有一部分人反战的人，认为时光机是战争的源头，所以，决定乘坐时光机来杀死我这个时光机的发明者，对吗？他们是如何考虑可行性的？如果真的杀死了时光机的发明者，那么他们又是如何能够乘坐时光机……啊，我还停留在以前的思维里。这样的理论问题是没有必要思考的，只需要去做就好了，不需要思考原理。反正时光机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现实的物品，乘坐它回到过去就是了。这就是……现实的祖母悖论。最终，有没有人想要杀死自己的祖母我并不知道，但你的确来到我的面前准备杀我了……

“你还没有动手。你知道吗？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我近距离看着你的脸又看了好久好久。也许我是一个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奇怪的人吧，在这种生命随时可能丢掉的情况下，我却在欣赏着要夺去我生命的人的脸……但我的确不害怕，也不愤怒，越是多看你的脸一眼，我心中越复现的，只有幸福的感觉……

“难道，这是一种来自未来的手段吗？还是说，我其实已经死了？我只是在一直重复看着我死前看到的最后的景象？原来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小时出声，打断了小光的猜测。

“未来的确发生了时间战争。我也的确是为了阻止时光机的发明而来。不过，其他的一切……和你想的都不一样。你们这个时代，理解不了在时间战争中的人类的心情。”

“也许可以理解呢？毕竟你才来这个世界不久……”

“不，我很早就来了。”

“？！可是你不是还迟到……”

“从你的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在看着你。我当时就在你出生的手术室里，看着你的头从你妈妈的那里钻出来，看着医生剪掉你的脐带。”

“！！”

小光一阵动摇，匕首险些刺进他的喉咙。

“怎么会……那么早？”

“这很难吗？既然时光机是可以随意乘坐的交通工具，我在按照信上的时间和地址知道你是谁后，再回到你出生的时候，难道不行吗？我观察了你的一生。”

“这……”

小光的惊讶稍纵即逝，他心理素质很好，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所以，未来人还发明出了不会衰老的药吗？”

“知道我其实是36岁，很令你惊讶吗？”

“……”

36岁，对于小光的常识来说，应该叫阿姨。可是从出生的年份来说，小时应该是小光的超级晚晚晚晚晚晚晚晚晚晚辈。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倒是没有那么惊讶，我只是在想，你回到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就是为了杀我的吧？可是这十几年，你都没有动手。原来我这十几年都是在生死边缘挣扎吗？”

“我随便动一个念头，你就可以无痛地死去，或者痛苦地死去。”

“那问题又回来了。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杀我呢？你说现在这个时间的人理解不了未来人，既然你在这个时代也生活了十多年，我相信你的判断。那么在未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小时闭上了眼睛。小光心想，在没有视觉帮助的情况下，一直抬起的手是会偏移的，万一一不小心那匕首就扎进自己的脖子，那可怎么办呢？但是，这只是理性的思考，实际他一点都不恐惧。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确不恐惧，只是觉得小时闭上眼睛的样子也很美。

“你对时间战争存在误解。”小时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