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以为，在有时间战争的未来，世界一定是一片战场。与你认知中的战场唯一不同的是，会有许多特工乘坐时光机回到过去，他们或者袭击敌国的首脑，或者改变一场决定性战争中的决定因素，或者去阻止对方的时间特工的行动。整个世界，都是处在‘紧急状态’，你一定是这样想象的吧？”

小光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

“既然你这么说了，难道未来的时间战争不是这样吗？”

“当然没有。用这个时间的人们的话来说，时间战争中的人类生活相当的松弛。”

“……”

“但是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剧变。”

果然有个但是啊。

小光一听就明白小时是什么意思。

既然时光机的原理根本不需要去深究，但是时光机依然被发明了出来，而且被广泛地使用，那么那些这个时间的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才不会管未来的人会不会理解，它们会肆意地在未来真实地发生着。

譬如A国和B国的战争，本来是A国胜了，但是B国使用了时光机，修改了历史，就可以让历史变成了B国战胜了A国。可是A国同样也有时光机，他们当然也会修改历史，又会把历史再次修正过来。说“修正”恐怕没有那么准确，因为当小光想到历史会这样被修改来修改去的时候，真实的修改就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了，最初到底是A国战胜了B国，还是B国战胜了A国，已经得打上一个问号。反正，在有时光机的时间战争中，世界就会在A国胜和B国胜的两种历史中反复横跳。

然而“A国胜”或者“B国胜”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在它的背后是残酷的现实。一个国家战败后，他们会需要承担大量的战争赔款，他们必须忍受各种屈辱，他们的国家会因为战败而陷入混乱，战争的阴霾对于他们来说不是结束，而是一个绝望的开始。但是当一个国家胜利时呢？一切都完全反了过来，财富、荣誉，一切的美好都尽归他们。胜利与失败，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却由于一次次的修改历史而急速交替变化者，天堂与地狱之间的流转只需要一瞬。

还不止，“A国胜”和“B国胜”都只是宏观的概括，历史不是只有“A国胜”和“B国胜”两种面貌。在细节上，“A国胜”和“A国胜”之间也是有天差地别的，在这场胜利中生还的人，可能在另一场胜利中横死，在这场胜利中死亡的人，可能在另一场胜利中侥幸存活。所以，天堂和地狱的流转这样的形容还是不足以形容世界的颠覆，天堂与天堂之间的差异，有时候比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差异还大。那并不是上面有一个天堂，下面有一个地狱的简单图景，可以这样想象，天堂的上面还有地狱，地狱的上面还有天堂，而且，这也不是单线结构，而是一个网状结构，原本以为就是辽阔如一个世界的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距离，其实只是一张巨网当中微不足道的两个结点之间的空隙。

然而更加令人绝望的是，并不是只有修改战争的结局才能引发这么大的世界变动。因为蝴蝶效应的存在，任何一次微不足道的对历史的修改，都会掀起滔天巨浪。比如说，一个中学生只是想回到过去给自己的一次模拟考试加十分，好让父母给自己买游戏机，却可能导致千里之外一个社会名流的死亡，他的死会让一个上万人的人生彻底洗牌。

这也就是小时说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剧变”。

应该没理解错吧……？

小光把自己的理解说了一遍。在他想象这个图景时，他感受到了震撼。而当他把猜想说出来时，他更是汗毛倒立。他希望自己猜错了，错得彻头彻尾，但是小时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全对。”

“不……不对吧，如果世界真的是这样一幅景象，那为什么你刚才说人们过得很松弛？”

小时眼神黯淡道：“因为你描绘的那个狂乱的世界，人们根本感觉不到。虽然感觉不到，但是人类却又可以用简单的理性理解他们的世界是那个样子。你能够想象那样的状态吗？用你聪明的大脑？”

小光宁愿自己从不聪明。

他想象得到。

这甚至是一个简单的三段论。

已知，时光机是存在的。

且，时光机的使用就会造成刚才提到的“世界的剧变”。

易得，我们的世界就是上面提到的那幅样子。

但是，只凭经验我们却又感觉不到那个狂乱的景象。

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但是由于有时光机，“时刻”的概念已经和这个时间的人们日常理解的完全不同。我们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这一微秒小光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下一微秒他可能是一个改造人，再下一微秒他可能是一头恐龙，再下一微秒他可能是一粒宇宙尘埃。时光机的每一次启动，都可能因为蝴蝶效应而完全改变他的存在。可问题是，这些不同的世界线并不是排布在一条漫长的时间轴上，它们理应是挤在同一个微秒之内。明明一个微秒之内挤下了如此之多的时间线，可是，小光却偏偏只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他有着完整的过去，他的未来也理应不会太离谱。

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那些狂乱的世界线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时光机是存在的。

也许是因为想象过于狂乱，所以这样的世界图景还是距离小光有些远，不太清晰。就拿当下的情景来说，小时拿出了匕首，对准了小光，但是又没有杀他。此时，小光因为极度的求生本能，肾上腺素飙升，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小时没有真正动手，可是他感觉到，这背后一定是有什么缘由，一定是有什么天大的因素在背后决定着什么，让小光现在还能苟活，甚至可能还有生的希望。

但是如果世界是那样狂乱的景象。

那么，在别的世界线，

也许有的人已经杀了小光一千万遍。

也许有的人又已经拯救了小光一千万遍。

就在他想这两句话的时候，世界可能就已经又变化了一千万遍。

当下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无数世界线中毫不起眼的一个，他的存活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无数个存活的可能性中的一个罢了，与之相对的，还有同样无数个死亡的可能。

只要理解了这一点，就会明白，存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毁灭亦是如此。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新鲜事物都算不得新鲜，因为世界是那样的狂乱，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这怎么会是松弛呢……”小光觉得喉咙发干，“这不是彻头彻尾的绝望吗？”

“在未来，穷人会想，虽然我现在是穷人，可是在无数个世界线内，我也许是富人，那我好像不必悲伤。富人会想，虽然我现在是富人，可是在无数个世界线内，我也许是穷人，那我好像也没必要为我的财富开心。每一个存在都好像没有那么真实，而每一个毁灭都好像不那么遗憾。现有的最真实的感受，也许只是无数次无数次修改中不曾重复的短暂的一瞬。怎么不松弛呢？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人类紧张了，真是一个松弛的世界啊。”

空气仿佛在凝滞，小光大口地呼吸，却好像不曾吸入什么，也好像不曾呼出什么。

这种感觉，他好像曾经也有过。

那是在他得知未来被决定，时光机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时，他产生了一种世界就此停滞的感觉。

后来他想明白了，理论上认为不可能的事，与实际可不可能，没有任何的关系。因为理论能够证明一切，但是没有东西能证明理论是对的。因此要有希望。未来的可能性渺茫……不，但正因为一丁点可能性都没有，希望才有意义。有可能性的事，那叫探索，在探索中，如果证明了有一丁点可能性的事情其实不可能，那么就该放弃了。

但是对于希望来说，没有任何可能性，才是希望的开始。没有任何可能性，但是有人有那样的愿望，于是，才以希望作为唯一的支撑，去挑战不可能。

可是现在，在那个时光机真的奇迹般存在的未来世界，世界，好像再一次停滞了。

不是因为希望太少。

而是因为希望太多。

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挤在一条时间轴上，只有人类想不到，没有什么是不会发生的。因为可能性太多，所以一切可能都失去了意义。

不，人甚至做不到丧失意义。因为无论一个人多么的消沉，他也可能在另一个世界线里从来没有想过任何悲观的东西，是一个无比积极阳光的成功人士。没有意义这件事甚至不是一件不值得有任何哀悼的事，因为它也只是无限可能当中的一个罢了。

那样的世界，那样的世界……

甚至比没有时光机的僵死世界还要绝望。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他把自己绝望的想象说了出来。

“请告诉我……未来不是这样……请告诉我……”

“未来就是这样的。小光。”

“可是，可是你们却有那么多神奇的发明……”

小时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这些让你惊奇的各种发明，升维的能力、飞天的能力、隐身的能力，对我来说，都已经是遥远过去的古老发明了。文明的发展毕竟具有惯性，在人们意识到绝望之前，他们还创造了这些。可是，在某个突然的瞬间，科技停滞了，思想停滞了。曾经的古人类的发明——对你来说是未来人的发明，对我来说也是足以让我吓一跳的存在，那个遥远过去的时间发明出的机器人，在我那个时代也可以高效地运转。机器人给人类进行喂饭，机器人帮人类洗澡，机器人帮人类排泄，机器人照顾人类的一切。到了特定的时间，机器人就会提取人类的遗传基因，然后利用体外培育技术帮助人类繁衍下一代。人类变成了彻底的废物，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不想做。承载着过去的人类的美好愿望的机器人帮助人类做着一切，但是，这样的人类……不是太松弛了吗？”

冷……

好冷……

带来寒意的风不是来自脚下的喜马拉雅，而是跨越时间的长河来自未来。时光机带来的希望太多太多了，因此消解了一切。人类文明璀璨到征服了一切，可是最终人类却彻底地停滞下来。也许，如果没有时光机，人类的文明也能那样璀璨，并且，不会停滞。

小光甚至有了一种危险的想法，他想主动让自己的脖子迎上那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