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通往东北海岸的泥泞官道上

一辆沾满泥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家族骑士的护卫下,艰难地行驶在仿佛永无止境的阴雨之中。车帘紧闭,隔绝了大部分风雨,却隔不开车内凝重的气氛。

费特斯伊伯爵——兰德尔·费特斯伊——靠坐在厚实的软垫上,闭目养神,但紧锁的眉头和微微凹陷的眼眶,无声地诉说着王都那场权力绞杀的残酷和耗费的心力。他脸色灰败,比离开黑羽堡时苍老了许多,威严中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作为一位以忠诚闻名、实力却只算中等偏下的领主,他在王都风暴中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伯爵的“忠诚”是复杂的。他忠于亚斯塔尼亚王国,忠于王室的法统。老国王临终前的意志,指定王储阿德里安继位,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正统观念。然而,金狮公爵莱昂内尔·康沃尔与新王形影不离的强势操控,以及其背后越发激进的教廷“净化派”势力,让他深感不安。铁壁公爵沃里克与二王子奥利弗的联盟,勾结瓦伦塔帝国、手段血腥狠辣,更是王国心腹大患。

伯爵的选择是无奈的中立,带着对王储法统的倾向。他拒绝了金狮公爵将其彻底绑上战车、提供更多兵源和物资的要求,也强硬地顶回了铁壁公爵威逼利诱、试图拉拢他共同“清君侧”的试探。他反复强调费特斯伊家族对国王的忠诚,承诺维持东北海岸的稳定,但绝不介入王都的纷争。他像一个走钢丝的人,将家族“忠诚”的招牌擦亮,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只为换取黑羽堡一隅的喘息。这份“中立”,是他在实力不足的困境中,唯一能为家族谋求的“和平”。然而,这份和平如同车窗外的天空,阴沉压抑,不知何时会被更猛烈的风暴撕碎。

坐在他对面的雷蒙德·费特斯伊则如同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甘、憋屈和愤怒。他紧握的双拳放在膝盖上,指节捏得发白,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眼神锐利却带着被压抑的戾气。

“父亲!我们就这样回来了?”雷蒙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压抑的火气,“像两条丧家之犬?王都那群家伙!金狮把我们当挡箭牌,铁壁把我们当绊脚石!那个软蛋国王……他甚至不敢正眼看我们!”

伯爵缓缓睁开眼,眼神锐利而疲惫:“雷蒙德,慎言!那是你的国王!”

“国王?”雷蒙德嗤之以鼻,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一个被金狮和教廷的秃鹫鹫架空的傀儡!父亲!我们费特斯伊家族是骑士!是战士!不是委曲求全的商人!您的中立,在他们眼里就是软弱!是墙头草!我们本可以……本可以站队!用剑和血拼杀出一席之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灰溜溜地回来,还要担心哪天铁壁的刀子或者教廷的‘净化’会不会落到我们头上!”

“用剑和血?”伯爵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苦涩,“拿什么拼?用黑羽堡那几百名缺乏训练的卫兵?还是用鸦哨林地那几个摇摇欲坠的哨塔?雷蒙德,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把家族更快地拖入深渊!记住,真正的骑士之道,有时在于忍耐和守护!守护家族的延续,守护领地的安宁!这才是我们费特斯伊的‘忠诚’!力量不足时,忍耐是智慧,不是怯懦!”

“守护?安宁?”雷蒙德指着窗外泥泞的道路和荒凉的田野,“您看看!这就是您守护的安宁?领地的村庄在凋敝,流寇在阴影里虎视眈眈,连这天……都像是要塌了!教廷的税吏和铁壁的探子,谁知道有没有混在雨里盯着我们?!这憋屈的‘安宁’,我宁可不要!”他猛地扭过头,看向窗外连绵的雨幕,胸膛剧烈起伏,显然父亲的“忍道”与他骨子里的热血和骄傲格格不入。他渴望的是战场上的荣光,是权力中心的博弈,而不是在偏远的海岸苟且偷生。王都的经历,没有磨平他的棱角,反而让他更加躁动不安。

马车在泥泞中继续颠簸前行,载着归心似箭却心事重重的伯爵,和满腔愤懑、与父亲理念激烈冲突的雷蒙德,驶向那座被阴雨笼罩的海岸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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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黑羽堡领地边缘,“碎星港”小镇

与王都的腥风血雨和归途的凝重压抑相比,位于黑羽堡领地边缘、依托一个小型避风渔港和碎星灯塔形成的“碎星港”小镇,仿佛成了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虽然同样笼罩在连绵阴雨和灰暗天幕之下,但这里的“日常”带着一种麻木的、苟延残喘的生息。

小镇的街道狭窄泥泞,两旁挤满了低矮的木石结构房屋,大多破旧不堪,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暗淡。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味、潮湿的木头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行人稀少,且都行色匆匆,裹着破旧的斗篷,低着头,在泥泞中跋涉。偶尔有满载着同样散发着鱼腥味的木桶的马车驶过,溅起大片的泥水。店铺大多门可罗雀,只有几个卖劣质杂货、修补渔网或提供廉价麦酒的铺子还开着门,店主无精打采地倚在门框上。

艾慕莉娅·费特斯伊出现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株被强行移植到污泥中的名贵幽兰。她穿着一身相对便于行走但依旧用料考究的银灰色防水细呢斗篷,兜帽戴在头上,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巴和紧抿的、没什么情绪的唇。浓密的黑发在兜帽下若隐若现。她步履轻盈,仿佛脚下肮脏的泥泞不存在,纯黑的眼眸透过兜帽的阴影,漠然地扫视着这个破败、混乱、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小镇。这里的贫穷、肮脏和麻木,在她眼中激不起半分涟漪,仿佛只是路过的背景板,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Ryrie紧跟在艾慕莉娅身后半步,如同她的一道沉默的影子。他穿着那身熟悉的黑蓝色束腰外衣,外面也罩着一件深色的旧斗篷,腰间的骑士手半剑被斗篷遮住大半。清秀的脸庞在兜帽下显得有些苍白,那双忧郁的蓝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每一个靠近的行人。他胸口的渡鸦家徽和手指上的暗色骑士戒被斗篷遮掩,但那份属于骑士的警觉和保护艾慕莉娅的职责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小镇在阴雨和重压下散发出的绝望气息,看到那些行人眼中空洞麻木的光芒,这让他骨子里的善良感到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他只能将这份不适压在心底,专注于艾慕莉娅的安全。

艾慕莉娅的“逛街”毫无目的性,更像是心血来潮的巡视。她对那些廉价的小玩意儿、散发着咸腥味的渔获、甚至小酒馆里飘出的劣质麦酒气息都毫无兴趣。她的目光偶尔会停留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比如一个老妇人正在修补的、色彩异常鲜艳(在灰暗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的破旧渔网;或者街边一个卖稀奇古怪贝壳、海螺的小摊,上面一个形状扭曲、布满深紫色斑点的海螺。

她走到那个卖海螺的小摊前,摊主是个枯瘦的老渔夫,看到艾慕莉娅的穿着和气度(尽管被斗篷遮掩),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和卑微,慌忙低下头。

艾慕莉娅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戴着柔软的皮手套),无视了那些相对漂亮的贝壳,径直拿起了那个最丑陋、布满诡异紫色斑点、形状扭曲如同痛苦嘶吼的海螺。她放在掌心,纯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欣赏,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研究标本般的探究兴趣。

“这个,多少钱?”她的声音平淡无波,透过雨声传来。

老渔夫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结结巴巴报了一个极低的价格。艾慕莉娅示意身后的Ryrie付钱。Ryrie默默地从怀中掏出几枚铜币放在湿漉漉的摊位上。老渔夫连连道谢。

艾慕莉娅将那个丑陋的海螺随意地揣进斗篷下的一个小袋子里,仿佛只是捡了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她继续往前走,对摊主和那些铜币毫不在意。

就在这时,街角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哭泣声。只见几个穿着破旧、面黄肌瘦的镇民围在一起,中间似乎有人倒在了泥泞里。一个妇人跪在旁边,发出绝望的低泣:“孩子……我的孩子……醒醒啊……别吓娘……”

倒在地上的是一个约七八岁的小男孩,脸色青紫,双眼紧闭,身体在寒冷的雨水中微微抽搐。他的嘴唇发绀绀,呼吸微弱急促。旁边有人低声议论:“怕是染了海里面的脏东西……最近好几个渔民和小孩都这样了……没救的……”

看到这一幕,Ryrie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蓝眼睛里的警惕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本能的怜悯取代。他想上前,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骑士的誓言和善良的本性在胸口冲撞。

然而,就在他刚有动作的刹那,一只冰凉的手隔着斗篷,精准而有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带着不容置疑的禁锢!

Ryrie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寒冰冻住!他转过头,对上艾慕莉娅从兜帽阴影下投来的目光。那双纯黑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泥泞中挣扎的孩子和绝望的母亲,但里面没有一丝怜悯或波动,只有冰冷的、如同淬毒刀锋般的警告和绝对掌控的怒意!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敢动?你的目光,你的脚步,你的怜悯,都只能为我停留!

艾慕莉娅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和铁钳般的手,将Ryrie钉在了原地。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斗篷下装着那个丑陋海螺的位置,仿佛在提醒他什么才是“有价值”的东西。

然后,她拉着(或者说,是强行拽着)Ryrie的手腕,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完全无视了身后那绝望的哭泣和生命的挣扎。她甚至微微加快了脚步,仿佛要远离那片“肮脏”和“麻烦”。

Ryrie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她拽着前行,手腕上传来的冰冷痛楚清晰无比。他被迫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泥泞中抽搐的孩子和绝望的母亲,那双蓝眼睛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被深沉的痛苦、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枷锁感所取代。骑士的誓言在艾慕莉娅绝对意志的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他只能任由艾慕莉娅牵引着,走向小镇更深处,胸口的渡鸦家徽和指间的冰冷戒指,在阴雨下沉重得如同墓碑。

艾慕莉娅的“逛街”在无声的残酷中进行。她在一个卖廉价丝带和纽扣的摊前停下,挑剔地选了一根深蓝色的、质地粗糙的丝带。她付了钱,然后,在Ryrie僵硬的目光注视下,用那根廉价的丝带,在他斗篷的系带上,打了一个极其复杂、如同枷锁般的死结。她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纯黑的眼眸里闪烁着冰冷的愉悦。

“那种事情你去了也没用的,还会染上脏东西,不过我回去会让姐姐她们想办法解决的,系上这个,你就不会‘走丢’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天真的甜腻,如同最温柔的诅咒,“对吧,我的骑士?”

Ryrie沉默地低下头,看着那个象征着绝对束缚的结。小镇的绝望、孩子的哭声、艾慕莉娅的冰冷掌控……所有的一切,都在这连绵的阴雨下,被扭曲地编织进了艾慕莉娅那名为“爱”的、糖霜与冰刃构成的永恒牢笼之中。归途的伯爵父子带着王都的阴霾,而黑羽堡的“日常”,依旧在艾慕莉娅的掌心,扭曲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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