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标准时间来算,现在已经是夜晚了。但在极昼之月,太阳依然悬挂在地平线边缘,将半边天空染成一片金红。
格哈德勋爵作为贵族官员,临时入住前村长莫库斯那略显空荡的家。而还在休养的玛伦,则只能搬去雷娜特的家暂住。
村外的临时营地里,近百名来自外地的少年男女,正默默地啃着冰莓村提供的粗麦面包,每个人手里还捧着一碗添加了蔓菁块根的蔬菜汤。
除了咀嚼食物,呼噜喝汤的声音,几乎无人说话,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提灯人试炼而紧张不安。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来自村广场的喧嚣。
来自德格布伦的守备军士兵,围坐在篝火堆旁,撕扯着同样的粗麦面包,但他们的木杯里盛满了的麦酒,篝火上架着的铁叉串着滋滋冒油的烤肉和熏肠。
粗野的哄笑和叫骂声此起彼伏,每当有村妇端着食材或麦酒走近,总会有沾着油渍的巴掌出其不意地拍在她们粗布裙下的腰腿上,引来周围士兵更响亮的哄笑和口哨。
眼角带着风霜却仍有几分姿色的村妇抛出暗示的媚眼,扭动着腰肢,悄无声息地走向村外的山林。然后,某个喝得脚步踉跄、满面通红的士兵便会嘿嘿傻笑着跟上去——只需要十克朗,就能享受一次美妙的体验。
也许此刻,那个女人的丈夫正埋头在家中的油灯下,费力地修补着农具,对妻子为了贴补家用所做的一切浑然不知,或是习以为常。
偶尔,一个懵懂的孩子在母亲焦虑的目光注视下,吮着手指,怯生生地靠近篝火的光亮。如果运气好,某个心情不错的士兵可能会撕下一小块烤得焦香的肉递过去。
冰莓村太偏僻了,除了一年几次的商队带来的短暂热闹,这里已经沉寂了上百年,从未像今夜这般人声鼎沸。
雷娜特家里,气氛又截然不同。长条木餐桌上铺着干净的亚麻布,摆放着比平日丰盛得多的晚餐——这主要是为了招待格哈德勋爵和他带来的几位贵客,顺便也能探听些普通人难以接触的消息。
大病初愈,玛伦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正和姐姐诺拉一起,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来回穿梭,端上热腾腾的食物。
长长的餐桌边,除了雷娜特和卡瑞,还坐着四位客人。上首主位,自然是格哈德勋爵,至于雷娜特的正对面,则坐着三位陌生的年轻人。
两男一女,都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狩猎装,最显眼的是他们的腰侧都挂着一盏样式古朴、球型的青铜灯具——黑域提灯。
左边,身材高大健硕的青年,一道深刻疤痕斜贯他冷硬的脸颊。此刻正专注地对付一只烤松鸡,有力的手指撕扯着焦脆的鸡皮和鲜嫩的肉块,大口咀嚼,眼神锐利。
正中的女子,拥有令人侧目的美丽容貌和凹凸有致的性感身材。一头浓密的、天然卷曲的栗色长发如波浪般披散。她姿态优雅,正用汤匙小口啜饮着碗里的奶油蘑菇浓汤。
右边,则是一个中等身材、面容有些过分消瘦的青年。他有着和卡瑞一样的黑发,但眼睛却像蒙着一层阴雾,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阴郁。他沉默地坐着,偶尔用叉子拨弄着盘中的食物,吃得心不在焉。
小小的一楼主厅里,此刻聚集了五位现役或退役的提灯人,甚至连尚未成年的卡瑞,也被视为未来的提灯人。这样的景象,在大城镇也许常见,但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却极不寻常。
晚餐的大部分时间,只有格哈德一人的声音在餐厅里回荡。他兴致勃勃地回忆着年轻时放浪形骸的生活,以及一次次从黑域死里逃生时的狼狈不堪。
这位半只脚已踏入贵族圈的老骑士,卸下了平日的威严矜持,唾沫星子随着他绘声绘色的讲述飞溅在桌布上,间或还夹杂着几点油腻的熏肠碎末。
卡瑞手里的粗麦面包只啃了一半,他大部分的时间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格哈德。
“格哈德大人,一些风流私生活就不用夸耀了。”坐在高脚凳上的雷娜特微微皱起了秀气的眉毛,声音清脆地打断了老骑士的滔滔不绝,“您现在已经是一位体面的勋爵,在年轻人面前谈论这些,恐怕不太合适吧?”
说着,高脚凳上悬空的双腿蹬了两下,幼女村长伸长了自己短小的胳膊,想去够远端那碟诱人的坚果。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小手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有着波浪长发的美丽女子,露出了善解人意的微笑,主动将坚果端到了雷娜特面前。
“哦,非常感谢,琳内娅小姐。”
雷娜特取到了坚果,重新坐稳,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你也是自然系的提灯人?这让我更相信某些关于苏拉眷顾的猜想了,也许自然系职业确实更偏爱我们女人。”
“是的,欢乐园丁,三阶。”
琳内娅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职业,这在提灯人中并不常见,他们通常对陌生人保持着距离。她明亮的眼睛弯了弯,“不过,我更羡慕你,林语者。那可是很稀有的职业。”
“还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你可比我幸运呢。”雷娜特俏皮地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你的歌声,想必也非常甜美动听。”
“呵呵,都是苏拉的眷顾……我喜欢唱歌。”
琳内娅听了只是莞尔一笑,并未特别在意。然而,她身旁那位一直沉默撕咬烤鸡的刀疤脸青年,动作却明显顿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抽,破坏了他原本的冷峻风范。
在以前,身为林语者,雷娜特需要定期吞食新鲜的苔藓和泥土,来压制体内躁动的黑域之力;而欢乐园丁琳内娅,则必须通过歌唱来疏导力量,避免堕入腐化的深渊。
提灯人的力量,既是苏拉的祝福,亦带着窃取黑域神秘力量的诅咒代价。部分提灯人,还有着独特且必须遵循的、对抗腐化的仪式。
“哦,两位女士,你们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我的思路。”
格哈德咽下嘴里的烤肉,清了清嗓子,端起盛满红色果酒的木杯,环视了一圈,脸上的放纵稍稍收敛,“这次黑星佣兵团真正的任务,是追捕上次逃脱的亚女,她们是永夜会的邪恶罪徒。雷娜特,你是本地人,对附近的地形应该比我们更熟悉,我希望你能提供必要的帮助。”
格哈德的话音刚落,餐桌上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刀叉或汤匙,咀嚼的动作也明显慢了下来。
在格哈德的述说里,过去二十年里,无论是教会还是提灯人工会,都察觉到一个令人不安的现象:不断有现役提灯人神秘失踪,而事后证实大多已经死亡。
提灯人常年行走于危险的黑域,伤亡在所难免,但近二十年积累的失踪数字远超正常水平,总数已逾六百,平均每年三十人。
若再加上各种原因提前退役的、意外死亡或年迈去世的,每年新诞生的提灯人,几乎快要填补不上现役的缺口了。对于即将到来的第七次黑潮,这绝不是一个好现象。
“格哈德大人,黑域的地形每年都在变化,她对我们的帮助,恐怕有限。”
沉默的刀疤脸青年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他用最后一点粗面包仔细擦干净盘子里残留的汤汁,一点不浪费地塞进嘴里。
紧接着,刀疤脸青年又从腰间摸出三枚银币,轻轻放在了桌上,“感谢款待,今天的晚餐很丰盛。”
说完,在格哈德和雷娜特的注视下,转身离开了房间。
琳内娅见状,也立刻放下汤匙,略带歉意地向格哈德和雷娜特微微躬身,便快步跟上了刀疤脸青年的脚步。
最后离开的是那个消瘦的黑发青年,他发出了短促而沙哑的嘿嘿冷笑,并没有向主人告辞,而是径直走到了卡瑞身边。
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掌,重重拍在了少年的肩头,声音阴郁而嘶哑:“小子,别以为黑发是你的幸运符。”
黑发青年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他顿了顿,嘴角微微上翘,“搞不好,它是你的噩梦也说不定……”
留下这句充满不祥意味的话,以及一声声令人不适的、阴沉沉的低笑,黑发青年也转身消失在门口。
黑星佣兵团的三位提灯人,就这样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格哈德、雷娜特以及卡瑞三人,以及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格哈德,你从哪儿找来的自由提灯人……”过了好一会儿,雷娜特才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自由提灯人,游离于教会、贵族领主以及提灯人工会之外的群体,个个桀骜不驯。
他们无法享受上述三方的任何特权和福利,但也获得了更简单自由的生活方式。正是这种灵活的、不受太多约束的特性,使他们成为贵族领主和提灯人工会最乐意雇佣的对象。
只要给出足够的价码,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活,他们也愿意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