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底,双脚还在隐隐作痛,皮肉被反复碾踩过的灼痛,带着尖锐的、钻心的余悸。
现在,她终于收拾好书,转过身,夕阳斜斜地照在她脸上,把她的睫毛描成金红色,看起来无辜又漂亮。“走吧,一起去吃饭”。
元宝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桐。我的脚,脚疼。”
他故意加重了“疼”字,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那里还肿着,裤脚遮不住青紫色的瘀痕。他以为她至少会顿一下,会有半秒的不自在。
但没有。
梦清桐瞥了眼他的脚,像是看到了一块路边的石头,语气没丝毫波澜:“我差点忘了,你等着,还有希望你下次能小心一点。”说完,转身就走,步伐轻快。
元宝坐在椅子上,双眼蒙着雾,焦点散在前面黑板上一块模糊的污渍上,那污渍像什么,他懒得去想,眼皮重得只想耷拉下来。只有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正微微地、不受控制地抖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慢地抬起那只手,朝着水杯摸索过去。
杯子里的水只剩小半杯,是下午接的,现在该凉透了。
他抬起胳膊,将杯子凑到嘴边。因为手抖,杯沿磕了一下下巴,他也没动,就着这个有点别扭的姿势,小口小口地往下咽。水很凉,滑过喉咙时让人感觉难受 。
其实元宝并不渴,只是喉咙干得发紧,他需要这点凉,来润一润那片干涩的荒芜。水顺着嘴角溢出一点,滴在深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也没去擦。
喝完后,他又缩回手,重新放回膝盖上,那轻微的抖动还在继续。
眼睛依旧望着那片虚无,仿佛刚才喝水的动作,只是身体下意识完成的一个程序,和他那空洞的眼神、麻木的神情,毫无关系。
教室里的人走光了,只剩下元宝。他想到了什么,慢慢抬起头,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接着狠狠锤了一拳桌面。疼。双脚的痛与心里的恨在血管里绞成生锈的齿轮,每一转都碾碎呼吸的缝隙
故意踩伤他,看着他疼了一天,居然还能这么理所当然地出去?她根本就是觉得他没有脾气,觉得这点伤根本不值一提。
恨意是钉穿鼓膜的尖啸,是视网膜烙下的灼痕,是连身躯都在尖叫的噩梦,让他发紧。他甚至想,等会儿她回来,就把饭摔在她脸上,质问她凭什么。可是不能这么做,梦清桐太可怕了,如果自己这么做了,她一定会往死里走他的。
脚还在疼,心里的恨,更同。
教室里空荡荡的,夕阳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又扁又长,像个任人宰割的破布娃娃。微风聒噪得像要把天掀翻,他只觉得耳朵里头痛欲裂,所有声音都被那无休止的剧痛碾碎了,只剩下胸腔里翻涌的、黑色的恨意。
是梦清桐。
这个名字如同自燃的磷块,将他焚烧殆尽。他能清晰地想起之前她踩下来时的眼神,嘻笑着的,脚下的力道却狠戾得像要把他的骨头碾成渣。她明明知道他有多怕疼,却偏要一点点加重力气,看着他疼得发抖,眼里是藏不住的、近乎愉悦的残忍。
现在她倒是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被这蚀骨的疼反复凌迟。
他恨。恨她的恶毒,恨她的理所当然,更恨自己这副动弹不得的样子。脚腕肿得像发面馒头,青紫色的瘀痕快从鞋子边缘溢出来,狰狞得吓人。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肿胀的皮肉下疯狂地跳动,每跳一下,就牵扯着每个神经一起疼。
他算什么?是她手里的玩物吗?高兴了就逗弄两下,不高兴了就狠狠踩碎。而他呢?除了承受,除了在这里疼得像条狗,什么也做不了。
他蜷缩起脚趾,想缓解哪怕一丝疼痛,换来的却是更剧烈的痉挛。疼得他浑身发抖。
太疼了。
疼得他想把这双脚剁下来,想一头撞死在墙上,想从这无休止的折磨里彻底解脱。可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像块烂肉一样瘫在这里,任由痛苦和恨意把自己一点点啃噬干净。
空气里好像还残留着梦清桐身上的清香,那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像腐臭的毒药,钻进肺里,堵得他喘不上气。
梦清桐回来了。她拎着两个饭盒,额角有汗,发丝黏在脸颊上,见他看过来,还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给你多加了几份菜。”
饭盒被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她拉开椅子坐下,打开饭盒,夹起一块排骨咬了一口,细心道:“今天的排骨炖得烂,你尝尝很香的。”
元宝盯着她。她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柔和,嘴角沾了点酱汁,甚至抬手蹭了蹭,动作有点憨。可就是这张脸,就在不久之前还用鞋跟碾过他的脚,眼神里全是恶意。
他五指成拳,手指之间不留一点缝隙。疼。但这点疼,远不及脚上的痛,更不及心里翻涌的恨意。
元宝看着那份饭盒,热气腾腾,甚至能闻到红烧味。可现在,那香味只让他觉得恶心。
她凭什么?凭什么伤害了他,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坐在他对面,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肿起来的脚踝,青紫色的瘀痕在夕阳下格外刺眼。恨意几乎要破胸而出。
看到元宝这副模样,梦清桐眉梢挑了挑,她尝了一口汤,声音懒懒散散的,尾音拖得长长的,真像在闲聊窗外的云:“快点吃吧。
元宝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位于桌底的脚。
梦清桐的耐心耗尽了。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她喉咙里滚出来,嘴角勾起个冷硬的微笑,眼神里那点漫不经心瞬间褪去。没等元宝反应过来,空气里陡然划过一道风“啪!”
清脆的爸章声在空荡的教室里炸开,震得窗玻璃都像是颤了颤。
元宝的头被扇得偏向一侧,麻意顺着下颌线爬进耳朵,在嗡嗡的鸣响里,耳膜都似乎要震碎了。
梦清桐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删下去的力道,她看着元宝僵硬的侧脸,刚才还懒懒散散的声音,此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希望你搞清楚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别浪费我的心意,更别耗光我的耐心。
接着用纸巾擦了擦嘴,手腕一扬,擦过嘴的纸团划过一道轻飘飘的弧线,“咚”地撞进桌角的垃圾桶。
“我给你两个选择,”她往前倾了倾身,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明明是笑眼,眼底却看不出任何善意,“要么吃,要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垃圾桶里那团皱巴巴的纸,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恶趣般的残忍:“就跟它一样而且我还会把这饭菜岛你头上,这饭菜可是很热的。”
其实我挺希望你选第二个选择的,我非常喜欢欣赏你那无助的眼神,可怜巴巴的,讨人喜欢。
“我吃。
他终是夹起一筷子米饭,慢慢送进嘴里。米粒很有嚼劲,混着热乎乎的菜汤,咽下去时喉咙变得很舒服。梦清桐看他咀嚼时微微动的下颌,像在看什么有趣的物件。
元宝他低下头,指尖拿住筷子时,指腹蹭过微凉的竹面,微微发颤。夹起的卷心菜悬在半空顿了顿,才慢慢送进嘴里。牙齿闭合得极轻,咀嚼时脸颊微微颤动,带着点怯生生的认真,连腮帮鼓起来的状态,都透着股小心翼翼的顺从。
梦清桐支着下巴,目光落在他脸上,没移开过半分。她喜欢看他这样,看他专注吃东西时,可爱的姿态,看他吞咽时喉结轻轻滚动的样子。在她眼里,这副模样比任何景致都耐看,连双腿无意识摩挲的动作,都带着点藏不住的纵容。
忽然,元宝喉间漏出一声极轻的抽气,眉头猛地拧起。筷子快速的放在桌子上,他抬手捂住嘴,指缝里能看见绷紧的下颌线,舌尖的锐痛炸开,刚才嚼得太急,舌尖狠狠咬在了牙床上,腥甜的气也跟着漫开。
梦清桐几乎是立刻探过身来。课桌间的空隙窄,她半个身子都压在桌沿上,手臂一伸就把他圈进怀里,掌心贴着他后颈,力道不重,她下巴抵着他发顶,声音放得很柔,带着点命令的意味说道“张嘴给我看看。”眼神落在他紧抿的唇上。怎么这么不小心?
元宝僵了僵,后颈抵着她的小臂,他不想听话,可舌尖的疼越来越锐,她的指尖已经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思。犹豫了瞬,终是松了手,微启了唇。舌尖上那点红肿的伤口在昏光里泛着水光,看得梦清桐眉尖蹙了下。
“别动。”她轻声说,抬手捻起他没动过的粥勺,另一只手还圈着他的肩,防止他往后躲,舀了半勺温凉的粥,又凑到嘴边吹了吹,才递到他唇前。
“就着点汤咽,别嚼。”动作慢得很,送到他嘴边时,角度总调得刚好,她手腕极轻地顿了顿,只让微凉的粥液顺着他唇缝慢慢淌进去,不会蹭到他舌尖的伤口。
她看着他吞咽时,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只有指尖偶尔擦过他唇角的动作,轻得像羽毛。
元宝的睫毛颤了颤,下颌绷得更紧了。他不想这样,不想被她这样喂着,像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可后颈那只手的温度还在,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认真。他喉结动了动,终是没说话,微微仰起头,让那勺粥滑进嘴里。
梦清桐喂得极细心。每一口都先试过温度,粥里的米粒碾得碎,特意挑了饭菜里最软滑的部分,挑出了他盒饭里带骨的排骨,把卷心菜撕成更小的块,连鸡蛋羹都用勺子碾成了泥,混着米饭一起递过来。每一口都先自己抿抿勺沿,确认不烫了才给他。
喂第二口时,她忽然发现他唇角沾了点粥沫,便抽了张干净的纸巾,叠成小小的方块,用最边缘的角,一点点蹭掉那点痕迹。动作轻得像掸去落在花瓣上的灰,连带着他绷紧的唇角,似乎都被那点轻柔带得松了松。
元宝的睫毛颤得厉害,视线落在她握着勺子的手上。那只手刚还捏着一次性筷子,指腹沾着点油,此刻却稳得惊人,连勺子都没晃一下。他能他能看见她低头吹勺子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扫过他的脸颊,带着点温馨的安逸,在这安静的教室里,竟生出点奇异的暖。
元宝吞咽时,喉结动得有些急,她立刻停了手,另一只手从他后颈移到他下颌,用指腹轻轻托了托他的下巴,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一件易碎品:“慢点,别呛着。”
指尖的温度比刚才更暖些,大约是一直攥着勺柄焐热的。她的目光落在他微启的唇上,睫毛垂着,遮住了那点漫不经心的锐,只余眼尾一点柔和的弧度。
她喂得很慢,每一口之间都留着空隙,等他完全咽下,才会舀起下一勺。偶尔他舌尖不小心碰到勺沿,倒抽一口气时,她的眉尖会立刻蹙起来,指尖在勺柄上捏得更紧些,下一勺便会吹得更久,递得更轻。
元宝的睫毛垂得很低,能看见她握着勺柄的手指。那双极为利落的手。粥液滑过喉咙时是温的,带着点淡淡的甜,竟压过了舌尖的刺痛。
直到最后一口粥喂完,梦清桐才收回手。她将空了的勺子放进饭盒里,又抽出张纸巾擦了擦指尖,动作恢复了平时的利落。
可元宝的身体始终没完全放松,背脊挺得有些直,下颌线绷成一条硬邦邦的线。虽然每一次梦清桐把勺子递过来,他都没再抗拒,只是在食物滑进喉咙时,喉结滚动得格外慢,像在吞咽着什么比食物更沉的东西
抬眼时,那点柔和的弧度已从眼尾褪去,只余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细心与温软,不过是暮色里一闪而过的光。
“好了。”她站起身,将餐盘叠在一起,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伤口别碰水,明天就不疼了。”
窗外的暮色漫进教室,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成一团。
元宝坐在原地没动,舌尖上似乎还留着那点温粥的甜,后颈刚才被她按着的地方,也还存着一点余温。他看着她提着袋子走向门口的背影时,依旧像块冰,只是那冰,刚才似乎在他舌尖,化过一瞬极浅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