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如同无数根银线,将破败的棚屋与外界隔绝,编织成一个潮湿、昏暗、弥漫着铁锈与情欲余烬的临时囚笼。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被浸透的沉重感。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时间仿佛凝固,只剩下雨声敲打着摇摇欲坠的屋顶,以及……两颗在绝望深渊边缘疯狂跳动的心脏。

紫苑凝视着蜷缩在地、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白鸟般的苏泠,那双被纳米蜂群侵蚀、本该如同无机质镜面般冰冷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涌着人类才有的、复杂到令人心碎的波澜。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金属质感的漠然,而是像被砂纸磨过,浸透了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知道吗,泠学姐?”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苏泠裸露肩头上一道新鲜的、带着电灼痕迹的红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和怜惜。“即使在被那些冰冷的金属洪流彻底包裹、连‘死亡’这个概念都变得模糊不清的最初……我也从未真正感到过畏惧。消亡不过是能量形态的转换,一个冰冷的、熵增的终点罢了。”她的语气像是在复述某个物理课本上的定理。

她微微俯身,银白色的发丝垂落,几乎贴上苏泠苍白的脸颊,那双深邃如宇宙黑洞的眼眸紧紧锁住苏泠失神的红瞳,里面翻滚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纯粹的恐惧:“但唯独只有一件事……是连‘这样的我’也无法承受的深渊。那就是……”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无助,“……一旦‘死’了,我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留在你的身边了。”

棚屋内的光线似乎又黯淡了几分,紫苑的身影在昏暗中微微颤抖,仿佛承载着这份认知的重量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我真的很害怕……”她的声音几近呜咽,如同被遗弃在雨夜中的幼兽,“与你共度的那些……图书馆里阳光落在书页上的沙沙声、训练场边递来的温水、你偶尔对我露出的、如同雪原初阳般的浅笑……那些时光……它们已经……”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苏泠破碎的衣襟,力道之大让指关节都泛出非人的苍白,“……一去不复返了!永远地……被锁死在过去的时间里了!”对她而言,永恒的孤独远比物理性的死亡更恐怖,那是连蜂群意识都无法填补的、灵魂层面的绝对虚空。

但这份脆弱如同昙花一现。几乎是瞬间,紫苑脸上的哀戚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重新覆盖上那层带着嘲弄和掌控欲的冰冷面具。她直起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如同金属刮擦玻璃:

“呼——真是讽刺啊。事到如今,我竟然还在说这些……像在廉价情感剧场里博取同情的台词?”她自嘲地摇了摇头,眼神再次变得幽深而危险,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致命诱惑的弧度,“所以,泠学姐——”

她猛地凑近,冰冷的呼吸喷在苏泠敏感的耳廓和颈侧,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从今以后,就这样…永远地…留在我身边吧。”她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抬起苏泠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眼中燃烧的、扭曲的期望之火。“看到了吗?这场盛大的雷暴?”她指向棚屋外电闪雷鸣、如同天神震怒的天空,“这是为我加冕的礼炮!过了今天,无论是南湘学院那些披着‘执行者’外衣的鬣狗,还是革新社里那些自以为是的蠢货……他们将再也没有杀死我的能力!”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亢奋,仿佛在吟诵着某种亵渎的圣典:“我已经彻底摸清了这具‘新身体’的规则!这些寄宿在我体内的‘小东西’……它们对电能的渴求如同沙漠旅人对甘泉!它们就是力量的源泉!只要有无尽的电力可以吞噬、转化……”她的眼中闪烁着近乎神性的狂热光芒,仿佛看到了一个由纯粹能量构筑的永恒国度,“……我将超越凡俗的桎梏!届时,将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任何存在!能将我们分开!永远……永远在一起!”此刻的苏泠,早已超越“精神寄托”的范畴,成为了她这具被金属与电流重构的躯壳里,唯一残存的人类执念所锚定的“灯塔”,是她对抗彻底非人化的最后坐标。

苏泠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因扭曲的期望而熠熠生辉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为什么……为什么她所憧憬的,会是如此无能、如此懦弱的自己?如果紫苑仰望的是一颗真正耀眼夺目的恒星,而不是她这颗徒有“永霜剑冠”虚名、内里早已被楚熙的荆棘环和自身的软弱蛀空的伪星……她的人生轨迹,是否就能避开这坠入金属深渊的厄运?

“呼呼呼……这剧本真是越来越有古典悲剧的韵味了,简直像狄俄尼索斯亲手调制的苦艾酒,又烈又涩,回味却带着诡异的甘甜。”一个带着戏谑、如同夜莺啼鸣般悦耳却淬满毒液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棚屋那漏雨的屋顶上方传来。

鬼刀十三!她不知何时已然悠闲地坐在了那摇摇欲坠的屋檐边缘,仿佛那里是她专属的VIP包厢。雨水顺着她手中那把精美绝伦、绘着妖异彼岸花纹路的油纸伞边缘滑落,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她晃荡着包裹在黑色哑光皮靴中的纤细小腿,动作随意得像在荡秋千,那张甜美如天使的脸庞上,却挂着与其外表截然不符的、如同鉴赏血腥斗兽场表演般的恶劣笑容。

“瞧瞧,瞧瞧,”她撑着伞,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俯视着下方棚屋内的“舞台”,“长久以来被理性、道德和那点可怜的自卑感死死压抑在灵魂深处的岩浆,如今终于找到了最扭曲的火山口,对着最不该喷发的对象……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了。”她的红唇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目光在苏泠破碎的衣衫、裸露肌肤上的痕迹和紫苑那狂热的表情之间来回逡巡,“多么……‘艾米莉·勃朗特式’的激情啊!让我想起了那个被仇恨和爱欲烧成灰烬的希斯克利夫,还有他那位在暴风雨中呼唤着灵魂伴侣、最终把自己也献祭给疯狂的凯瑟琳①!简直……是病态美学的教科书!”

大雨的喧嚣和鬼刀十三那近乎融入环境的本能气息,完美地掩盖了她的存在。虽然她一向更享受亲手制造痛苦时那血肉反馈的“交响乐”,但偶尔像这样,充当一个冷眼旁观的“命运记录者”,欣赏着他人灵魂在爱欲与毁灭的钢丝上痛苦舞蹈……感觉竟也意外地“不错”呢。

“所有的演员都已就位,”鬼刀十三的声音如同咏叹调,带着一种浓烈的、近乎贪婪的兴味,“那么,这场由仇恨、爱欲、非人力量与懦弱良知共同编织的‘终幕’……究竟会以怎样的‘高潮’收场呢?真是……令人期待得指尖发颤啊。”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如同被雨水洗去的墨迹,毫无征兆地、彻底地融入了瓢泼的雨幕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棚屋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雨声。紫苑那燃烧着期望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灼烧着苏泠。

“……抱歉,紫苑。”苏泠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苦涩,“我……不能答应你。”

她无法举起“圣痕”终结紫苑的痛苦,但她也绝不可能成为她通往永恒毁灭之路的同路人。这承诺本身,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深渊。

这声拒绝,如同瞬间抽干了紫苑眼中所有的光。那燃烧的期望之火骤然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死寂的灰烬。她眼中的神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如同星辰坠入永夜。

苏泠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身体已经本能地绷紧,做好了迎接新一轮电刑或更可怕折磨的准备。她甚至能感觉到腰侧那柄冰冷的“圣痕”短刀,隔着湿透的布料传来阵阵寒意,仿佛在嘲笑她的软弱。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降临。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雨声在单调地重复。

苏泠忍不住抬起头,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望向紫苑。

最终,传入她耳中的,并非愤怒的咆哮或冰冷的命令,而是一种……带着浓重鼻音、仿佛被无边感伤浸透的呜咽:

“为什么……”紫苑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蒙上了最深的阴影,“泠学姐……既然你最终,还是要给我这样的回答……”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那为什么,不在最开始……就干脆利落地……结束我的生命呢?”她抬起眼,那双被泪水模糊、却又带着洞悉一切悲哀的眼眸,直直地看向苏泠,“学姐你……不正是为此……才带着‘它’……来到我身边的吗?”

轰——!

苏泠的大脑一片空白!震惊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她一直以为自己将那柄致命的短刀藏得很好!紫苑……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呵。”看着苏泠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骇,紫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苦涩、近乎破碎的笑容,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学姐你啊……从来就不是那种,擅长隐藏心思的人呢……”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苏泠腰间那处衣物下微微凸起的轮廓,动作轻得像羽毛,却让苏泠浑身一颤。“过去的这几天,每一个夜晚,每一次我靠近你,我都在想——‘就是现在吗?’‘学姐会在这一刻,忍受不住痛苦和绝望,将冰冷的刀刃,送进我的心脏吗?’”

紫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如果结局……是由学姐你的手,来结束这一切,来斩断这扭曲的锁链……我想,我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甚至,带着某种解脱般的期待……”她的话语里,交织着两种截然相反、却又无比真实的情感旋涡——对苏泠那病态扭曲的占有欲,与对彻底终结这悲剧宿命的渴望。它们如同两条毒蛇,在她被侵蚀的灵魂深处疯狂撕咬。

“可是……”紫苑的声音陡然哽咽,大颗大颗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冰冷外壳,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在那张精致却写满痛苦的脸上。“我渐渐明白了……学姐你……是不会那样做的。你宁可自己承受这一切,也不会对我挥下刀刃。所以……所以我才……”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被背叛的绝望和更深的不解,“……我才产生了那种愚蠢的妄想!那种或许……或许我们真的能一起……以这种扭曲的姿态……活下去的……奢望!”

她猛地抓住苏泠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苏泠的皮肤,声音带着泣血的质问:“可是为什么?!泠学姐!为什么你既不杀了我……又要亲手掐灭这最后一点……你给我的……无谓的期望?!你告诉我啊!现在的我……到底……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啊?!”这句撕心裂肺的哀鸣,既是在质问苏泠,更像是在拷问她自身那被纳米蜂群和人类情感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灵魂!

“紫……苑……”

苏泠的嘴唇颤抖着,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直面紫苑内心这地狱般的煎熬。那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在她体内搏杀所带来的痛苦,远比电流加诸己身的折磨更让她痛彻心扉。所有的语言在如此沉重的真相面前都苍白无力。她只能反手紧紧握住紫苑那只冰冷而颤抖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雨水和汗渍,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呼唤着那个早已被金属洪流淹没的名字,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冰冷的雨,依旧无休无止地冲刷着这方小小的、充满绝望的天地。命运的齿轮,在悖论与泪水交织的泥泞中,正无可挽回地滑向那个注定的终局。

① 出自英国长篇小说《呼啸山庄》,讲述了主人公希斯克利夫对与其女友凯瑟琳结婚的对象及子女进行报复的畸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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