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石墙永远湿漉漉的,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滑腻的霉斑,散发出一种陈腐的、如同墓穴般的气息。壁炉需要日夜不息地燃烧,才能勉强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湿寒,但木柴燃烧的烟味混合着潮气,反而形成了一种更加沉闷难闻的味道。城堡内的光线永远昏暗,即使在白昼,也需要点燃大量的油灯和火把,摇曳的光影在湿冷的石壁上拉伸出扭曲怪诞的影子,如同潜藏的鬼魅。
日常,在阴雨的牢笼中艰难蠕动。
艾莉诺的眉头从未真正舒展过。虽然阿克塞尔家的金币暂时缓解了税赋的燃眉之急,但城堡的运转依旧捉襟见肘。金币如同流水般迅速消耗:购买昂贵的粮食(持续的阴雨让本地收成彻底无望,只能依赖价格飞涨的外地输入)、修补被雨水侵蚀的城堡外墙、支付卫队和仆役那微薄却不可或缺的薪水、还要预留一部分应付随时可能再次出现的流寇……她坐在书房里,对着账册和窗外连绵的雨幕,感觉自己也快要发霉腐烂。
老教头哈罗德和哈克特的日子同样难熬。训练场早已变成一片泥泞的沼泽,新兵的操练只能在狭窄拥挤的室内进行,效果大打折扣。武器和铠甲在无孔不入的湿气侵蚀下,锈蚀的速度快得惊人,铁匠铺日夜不停地响起打磨和上油的叮当声,也掩盖不住那份衰败的气息。更让他忧心的是士兵们的士气——长期的阴郁天气、物资的匮乏、对远方战事的恐惧(王都的消息如同幽灵般在城堡里流传),让这支本就缺乏凝聚力的队伍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绝望和麻木。
仆人们则更加沉默。他们机械地擦拭着永远擦不干的地板,搬运着散发着霉味的木柴,在昏暗的厨房里处理着越来越单调的食物(咸鱼、豆子、硬得硌牙的黑面包)。窃窃私语在潮湿的角落滋生:
“听说了吗?王都又死人了!这次是金狮公爵的一个侄子!说是意外落马……谁信啊!”
“北边更惨!‘嚎风隘口’那边,好几个村子被泥石流埋了!活着的人说……泥石流里有东西在动!像……像巨大的蚯蚓!”
“教会的审判庭最近在南方可没闲着!烧了好几个村子,说是发现了‘异端崇拜’……可我怎么听说,是那些村民交不起‘护国税’,被硬安上的罪名?”
“这鬼天气……诸神抛弃我们了吗?还是……‘渐黯’真的要来了?”
这些流言如同阴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加剧着城堡内无处不在的压抑和恐惧。
艾慕莉娅的世界,似乎也被这无休止的阴雨浸染上了一层更深的冰冷与粘稠的占有欲。
她不再去露台——那里只有湿冷的海风和灰蒙蒙的、令人作呕的海面。她的活动范围似乎更加收缩,几乎只局限在她那温暖、甜香弥漫的塔楼房间和与之相连的小厅。她对窗外那个正在腐朽的世界漠不关心到了极致,仿佛那连绵的阴雨和城堡内压抑的绝望都与她无关。
她的兴趣似乎也变得更加……单一而执着。
Ryrie发现自己几乎成了艾慕莉娅唯一的“玩具”和“消遣”。她可以花上整整一个下午,只为给他重新梳理一个更复杂的发髻,用那根深蓝色的发带和各种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带着冷光的黑色小宝石装饰。冰凉的指尖穿梭在他的发间,带来细微的战栗,而她纯黑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满足。
或者,她会命令他坐在铺着厚绒毯的窗边,然后自己蜷缩在他脚边的地毯上,头枕着他的膝盖,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念诵那些古老、晦涩、带着神秘韵律的诗歌或传说——那些关于星辰、海洋、或者早已被遗忘神祇的故事。她的眼睛半闭着,仿佛在聆听,但Ryrie知道,她享受的并非诗歌本身,而是他声音的环绕,是他身体的温度,是他无法逃离的、近在咫尺的存在感。
最让Ryrie感到窒息的是那些突如其来的、带着冰冷审视的“检查”。艾慕莉娅会毫无征兆地让他褪去外衣,只穿着单薄的衬衣,然后她冰凉的指尖会如同最精准的仪器般,一寸寸地滑过他裸露的手臂、肩膀、胸膛和后背,仔细检查着上面是否有任何新增的、不属于她的痕迹——一道训练留下的淤青?一次巡逻时树枝的刮痕?甚至……一个蚊虫叮咬的红点?
“这里,怎么回事?”她的指尖停留在他小臂上一处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擦伤上,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冰冷。
“训练时……不小心在木桩上蹭到的,小姐。”Ryrie低声回答,身体僵硬。
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紧盯着他,仿佛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片刻后,她才哼了一声,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种狎昵的力道,在那处微不足道的擦痕上用力按了一下,带来一阵刺痛。“笨手笨脚。下次再弄伤自己……”她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着甜蜜的威胁,“……我就亲自‘训练’你,让你没力气去碰那些该死的木桩。(`へ´)”
她的“训练”意味着什么,Ryrie心知肚明,那比任何木桩都更让他恐惧。他只能垂下眼帘,低声应道:“是,小姐。”
与外界的联系,只剩下那些不畏风雨的信鸦。
一只羽毛被雨水打湿、显得格外狼狈的信鸦,扑棱着翅膀,艰难地穿过雨幕,落在了黑羽堡最高的信鸦塔楼。它带来的,是来自遥远王都、费特斯伊伯爵的亲笔信。
艾莉诺几乎是颤抖着拆开了被蜡封保护的信件。信的内容并不长,字迹凝重,透露出深深的疲惫和如履薄冰的谨慎:
王都局势: 形容为“沸腾的油锅”,金狮派与铁壁派(二王子)的明争暗斗已趋白热化,流血事件频发。新王阿德里安如同惊弓之鸟,完全依赖金狮公爵和教廷(尤其是“净化派”的卡洛斯大主教)。
阿克塞尔事件: 伯爵已按承诺,在“恰当场合”向金狮公爵“暗示”了阿克塞尔家族的“悔意”与“商业价值”,暂时稳住了对方。但警告艾莉诺,阿克塞尔家的钱是“带血的”,使用时务必谨慎,并保持距离。
自身处境: 伯爵与雷蒙德被卷入漩涡中心,如同“风暴中的小舟”。金狮公爵极力拉拢,试图将费特斯伊家绑上战车;铁壁公爵则不断试探、威胁。伯爵表示将竭力周旋,保持“忠诚中立”的表象,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巨大的压力和凶险。“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渐黯”警告: 信的最后,伯爵用极其隐晦的措辞提及,王都教廷高层收到了来自王国各处的、越来越多关于“异常现象”和“腐化侵蚀”的报告,情况似乎比预想的更糟,教廷内部“净化派”的声势因此大涨。他叮嘱艾莉诺务必加强城堡戒备,警惕任何“非人”的征兆。
艾莉诺看完信,感觉房间里的湿冷空气更加刺骨。她将信递给老教头哈罗德和几名老骑士。老骑士看完,沉默良久,布满风霜的脸上沟壑更深,最终只沉重地吐出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这封来自风暴中心的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艾莉诺和老教头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却也无力改变黑羽堡被阴雨和绝望笼罩的现状。它只是让那份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名为“渐黯之痕”的阴影,变得更加沉重和具体。
而在最高的塔楼房间内。
艾慕莉娅慵懒地靠在铺着厚绒毯的窗边软榻上,赤着脚,纤细的脚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瓷白的光泽。她手中把玩着一枚从Ryrie发髻上解下来的、带着他体温的黑色小宝石。窗外,冻雨依旧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声响。
Ryrie安静地跪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低垂着眼睑,如同最温顺的仆从。他刚刚为她念完一首关于古代英雄陨落的冗长史诗,声音有些干涩。
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没有看窗外令人窒息的雨幕,也没有看手中冰冷的宝石。她的目光落在Ryrie低垂的身姿上面。
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阴霾掠过Lin深不见底的瞳孔。她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宝石,仿佛在感受那上面残留的、属于Ryrie的温度。
“真吵……”她忽然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不知是指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还是指心中那一闪而过的、莫名念头。她伸出脚,冰凉的脚趾带着狎昵的掌控意味,轻轻踢了踢Ryrie的膝盖。
“笨蛋骑士,过来。”她命令道,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甜腻,“肩膀酸了。”
Ryrie顺从地起身,坐到软榻边缘。艾慕莉娅像一只寻找热源的猫,自然地靠进他怀里,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冰凉的指尖依旧把玩着那枚黑色宝石。她闭上眼睛,仿佛要隔绝窗外那个正在腐朽的世界,只沉溺于怀中这具属于她的、温热的、带着恐惧与顺从气息的“巢穴”。
Ryrie僵硬地揽着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铅灰色的雨幕无边无际,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拖入永恒的湿冷与黑暗。伯爵信中关于“异常现象”和“腐化侵蚀”的警告,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本就沉重的心头。他能感觉到怀中艾慕莉娅平稳的呼吸,也能感觉到那无孔不入的湿冷空气,正一点点侵蚀着城堡的石壁,也侵蚀着每个人的灵魂。渡鸦的巢穴,在连绵的阴雨和渐黯的低语中,沉默地等待着未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