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风暴与阴谋似乎被遥远的海风隔绝,但另一种更切肤的沉重压力,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扼住了黑羽堡的咽喉。伯爵和雷蒙德带走的不止是精锐的武力,更是维系城堡运转、安抚领地人心所必需的权威和财富。而王国中枢的混乱,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至每一个角落,首当其冲的便是——税赋。

书房内,气氛比外面的阴冷天气更加压抑。壁炉的火光努力跳跃着,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愁云惨雾。艾莉诺·费特斯伊坐在父亲宽大的书桌后,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显憔悴,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她面前摊开的不是诗集或乐谱,而是厚厚一摞羊皮纸税单和磨损的账册。老教头哈罗德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几名负责内务的管事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哈罗德爵士,你再核对一遍‘土地献金’(Land Tribute)的数字。”艾莉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划过账册上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数字,“上个月,靠近‘嚎风崖’的三个村子遭了霜冻,麦子全毁了……他们能交上往年的三成就算不错了……”

老教头沉重地叹了口气,拿起另一份边缘卷曲的羊皮纸:“大小姐,‘土地献金’还是小头。麻烦的是这个——‘圣辉护国税’(Luminance Ward Levy)。”他的声音干涩沙哑,“这是王都……不,是新王陛下和教廷联合签署的新税令!说是为了应对‘渐黯之痕’的威胁,在全国范围内增强晨曦圣辉的防护力量,需要各领主按领地大小和人口比例,额外缴纳一笔‘护国金’!”

他指着羊皮纸上那个用猩红墨水写就、后面跟着一长串零的数字:“我们费特斯伊领虽然偏远,但海岸线长,又刚刚报告过‘亵渎事件’……他们定的份额……简直是要把黑羽堡的石头都刮下来一层!”

艾莉诺看着那个天文数字,眼前一阵发黑,手指死死掐住了桌沿。“护国?他们拿什么护国?是护王都那些老爷们的金库吧!”她忍不住低声斥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力与愤懑,“还有这个!”她又拿起另一份盖着“铁壁公爵”徽章火漆的文件,声音带着绝望,“‘边境卫戍特别捐’(Border Vigil Special Assessment)!说是瓦伦塔帝国边境异动频繁,需要加强王国西部防御……直接摊派到我们头上!父亲和哥哥刚走,他们……他们这是趁火打劫!”

三重枷锁!“土地献金”是维系封臣关系的传统税赋,根基动摇;“圣辉护国税”是新王与教廷借“渐黯之痕”之名行搜刮之实;“边境卫戍捐”则是“铁壁”派系趁机打压异己、充实军费的借口。每一项都沉重如山,而黑羽堡刚刚经历了流寇洗劫边缘村庄、损失了部分存粮和税收,又为守卫战付出了人员和物资的代价,早已是外强中干。

一名负责粮仓的管事硬着头皮上前:“大小姐……粮仓的存粮,按最低配给标准,也只够支撑城堡和卫队到开春……如果再加上这些税赋需要变卖粮食去凑……恐怕……”他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要么城堡里的人饿肚子,要么交不上税,引来更可怕的麻烦。

“变卖?”老教头哈罗德的声音提高了,带着一丝老兵的血性,“拿什么变卖?武器?铠甲?那是保命的东西!还是把城堡里最后一点值钱的家当都典当了?那以后费特斯伊家还靠什么立足?”他看向艾莉诺,眼中是深深的忧虑,“大小姐,实在不行……只能……削减卫队人数,或者……向领地的自由民和佃农再征收一轮‘紧急摊派’(Hearthbleed Tax)了……虽然这无异于杀鸡取卵,会逼得更多人逃亡甚至……”他想起那些凶悍的流寇,后半句咽了回去。

艾莉诺痛苦地闭上眼睛。削减卫队?在流寇刚刚退去、边境依旧不宁的当下?无异于自断臂膀!加征摊派?领地内的村庄早已在反常气候和流寇骚扰下奄奄一息,再压榨下去,恐怕不用等瓦伦塔或者内战打起来,自己领地的根基就先崩溃了!无论哪条路,都是通往深渊!

“让我想想……再想想……”艾莉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力,仿佛被这三重税赋压垮了脊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愁云惨雾中,书房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艾慕莉娅·费特斯伊像一道深蓝色的幽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似乎刚沐浴过,黑发还带着湿气,松散地披在肩头,穿着一身舒适的丝绒长袍。她纯黑的眼眸扫过书桌上堆积如山的羊皮纸、愁眉苦脸的管事、忧心忡忡的老教头,最后落在姐姐艾莉诺那苍白憔悴、写满绝望的脸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关切、忧虑或好奇,只有一种被打扰了清净的、冰冷的漠然,如同路过一片与己无关的泥泞沼泽。

“姐姐又在为那些无聊的数字发愁了?”艾慕莉娅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仿佛刚从甜梦中醒来,语气轻飘飘的,与书房沉重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她走到书桌前,完全无视了那些沉重的税单,目光反而被艾莉诺手边一支镶嵌着珍珠的羽毛笔吸引。

艾莉诺猛地睁开眼,看到是艾慕莉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是恼怒,是无力,最终化为深深的疲惫。“艾慕莉娅,这不是无聊的数字!这是关系到整个黑羽堡、整个家族存亡的税赋!父亲不在,我们必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税赋?”艾慕莉娅微微歪头,纯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浅淡的、如同看孩童游戏般的困惑,随即被更深的漠然取代。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随意,从艾莉诺面前那堆象征着沉重枷锁的羊皮纸税单中,抽出了一张——恰好是那份摊派额度最高的“圣辉护国税”单。

她看也没看上面猩红的数字和威严的印章,仿佛那只是一张普通的废纸。在艾莉诺、老教头和管事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艾慕莉娅白皙的手指灵巧地翻动了几下。

“哗啦…哗啦…”

那张沉重得足以压垮一个小村庄的税单,在她手中如同最柔软的玩具,被几下折叠成了一只小巧的、棱角分明的纸船。她的动作优雅而流畅,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有趣的手工。

“喏。”

艾慕莉娅将折好的纸船随意地放在艾莉诺面前摊开的、写满赤字和绝望的账册上。纸船小小的、白色的船体,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沉重的羊皮纸堆里,显得如此突兀和……荒谬。

“既然那么重,让它漂走不就好了?”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看着艾莉诺,语气天真又残忍,如同在提供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解决方案,“或者……”

她的目光扫过那堆象征着枷锁的纸张,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恶意的轻快,“……点把火,烧掉?眼不见,心不烦。(◕‿◕✿)”

说完,她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和“建议”很满意。她不再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力反驳的艾莉诺,也不看老教头那憋得通红、写满怒其不争的老脸。她转过身,裙摆轻摆,如同完成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准备离开这片令她“厌烦”的愁云之地。

走到门口,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纯黑的眼眸扫过侍立在角落阴影里、同样被这沉重气氛压得眉头紧锁的Ryrie。

“Ryrie,”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只对他使用的、带着亲昵命令的甜腻调子,“这里太闷了,空气里都是……铜臭味和焦虑的味道。陪我去东塔楼看海,透透气。”

她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冰冷又甜美的笑容,如同将一只沉重的纸船丢进绝望的深潭,然后转身,像一道深紫色的幽灵,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中。留下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那只小小的、用税单折成的纸船,静静地躺在象征家族存亡危机的账册上,无声地嘲笑着凡人的挣扎与重负。

艾莉诺看着那只纸船,又看看门外艾慕莉娅消失的方向,再看着眼前如山般的税单和账册,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悲凉涌上心头。她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支撑不住。老教头哈罗德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对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族未来的深深忧虑。渡鸦的巢穴,正被名为“税赋”的冰冷铁链,一点点拖向深渊的边缘,而巢穴中那位最受宠的小公主,却只关心她的骑士是否陪她去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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