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倾倒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贪婪地吞噬着白日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咸湿的海风裹挟着廉价香水、汗液、烟草和某种更深层体液蒸发的甜腻腥气,在这片被欲望和霓虹灯管(许多已因年久失修而闪烁着故障的、如同濒死生物喘息般的诡异光芒)点亮的街区上空盘旋。然而,此刻,这片太平洋上著名的“温柔乡”却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与情欲绝缘的死寂之中。
“三组呼叫指挥中心,目标区域已就位,请求确认行动指令。”一个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通过战术喉麦响起,如同冰锥刺破了凝固的空气。说话的男人身形魁梧,战术头盔下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前方一栋在昏暗光线中轮廓模糊、墙皮剥落如同患了严重皮肤病的陈旧楼房——那是此行的“狩猎场”。
“指挥中心收到,三组。”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冰冷、果决,不带一丝情感起伏,如同法官宣读判决,“授权执行‘净巢’协议。重复:净巢协议生效。把里面一切带有敌意的东西都予以肃清。”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子弹,砸在执行者们紧绷的神经上。
在浓得如同实质的夜幕掩护下,十余名如同从未来战场走出的黑色剪影,无声地集结在目标建筑前。他们身着覆盖着消光涂层的模块化外骨骼作战服(Modular Tactical Exoskeleton, MTE,提供基础力量增强与弹道防护),手持的武器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幽光——最新列装的K7型脉冲步枪与“猎犬”霰弹枪。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硝烟与海腥混合的、令人不安的味道。肃杀之气,如同无形的力场,将周围暧昧的霓虹光晕都排斥在外。
这片区域,这个本应迎来一天中最喧嚣、最活色生香时刻的“销金窟”,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瘟疫席卷后的萧瑟。就在十几分钟前,这群如同地狱使者般降临的执行者们,以雷霆之势横扫了整个街区。粗暴的砸门声、惊恐的尖叫、夹杂着各种语言的咒骂求饶……构成了一曲混乱的交响。衣衫不整、甚至只裹着一条薄毯的莺莺燕燕们被粗暴地驱赶到寒冷的街道上,雪白的大腿、浑圆的臀瓣、甚至来不及遮掩的饱满胸脯在混乱中惊鸿一现,春光乍泄却又充满了被暴力打断的屈辱。不少“寻欢客”更是狼狈不堪,有的裤子还挂在脚踝,有的只来得及抓起一件衬衫遮住要害,就被冰冷的枪口顶着后背赶出了温柔乡。附近的居民惊恐地锁死门窗,拉紧窗帘,如同躲避瘟疫。对他们而言,这突如其来的武装净街,比塔希提历史上任何一次政变(如1987年斐济政变,南太平洋地区近代最著名武装夺权)都更令人恐惧——至少政变者通常不会对红灯区感兴趣。
然而,这些表面冷酷如机器的执行者们,内心绝非毫无波澜。战术面罩(集成夜视、热成像与战术HUD)下的额角,早已沁出细密的冷汗。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即将踏入的并非寻常匪巢,而是通往地狱的前厅。楼内等待他们的,是比婆罗洲雨林里潜伏的湾鳄、比西伯利亚冰原上游荡的东北虎更加致命的存在——那是被纳米机械蜂群寄生的、扭曲了生命形态的“狩猎者”。万幸,情报显示这栋楼早已被废弃,否则此刻里面恐怕早已是血浆涂墙、脏器横陈的人间炼狱。当然,这也极可能是目标人物“紫苑”——或者更准确地说,操控着那具躯壳的“蜂群女王”——为了隐匿行踪而精心选择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巢穴”。
“破门!”组长低吼一声,简洁有力。
一名身材壮硕的执行者毫不迟疑,覆盖着合金护胫的战术靴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向那扇腐朽不堪、仿佛一碰即碎的木门!
轰嚓——!
木屑混合着铁锈如同烟花般炸开!门板应声向内倒塌,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浓重的霉味、鼠类排泄物的骚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冷却后的死寂气息扑面而来。
“突入!”命令下达的瞬间,执行者们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以标准的CQB①队形鱼贯而入。战术手电的光柱如同利剑,瞬间刺破楼内粘稠的黑暗,在布满蛛网、墙皮剥落的走廊里疯狂扫射。废弃的家具、碎裂的酒瓶、散落的、印着不堪入目图案的廉价安全套包装……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堕落与如今的荒凉。他们以房间为单位,进行着高效、冷酷的“清理”。踹门、突入、扫描、确认……动作精准如同流水线。
就在他们清理到二楼走廊拐角时——
沙……沙……沙……
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无数细砂纸在金属表面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阴影深处传来!
下一秒!
一道闪烁着水银般流动光泽、轮廓扭曲的类人形体,如同从噩梦中爬出的造物,猛地从拐角处“流淌”而出!它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只有一片平滑的、反射着手电惨白光芒的“银镜”,以及两只前端延伸出高频震荡微芒钩爪的“手臂”!
“接触!三点钟方向!自由开火!”组长的咆哮在狭窄的走廊里炸响!
执行者们的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异形出现的瞬间,数道冰冷的枪口已然锁定目标!然而,射出的并非寻常的金属弹头!
噗!噗!噗!噗——!
枪口火光闪烁,发出的却是如同高压气瓶泄压般的沉闷声响!击中异形躯体的弹头瞬间破裂,爆开一大团浓密的、如同干冰升华般的乳白色雾气!这雾气仿佛拥有生命,迅速附着、包裹住异形流动的银色躯体!
滋啦——!嘶嘶嘶——!
令人牙酸的腐蚀声骤然响起!如同强酸泼洒在金属表面!那些被白色雾气接触到的银色“肌肤”,瞬间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剧烈地波动、沸腾、冒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塌陷!坚韧无比、足以硬抗小口径子弹的液态金属外壳,在这诡异的“白雾”面前,脆弱得如同烈日下的冰淇淋!
“有效!持续压制!”组长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这正是穹顶科工在分析了先前遭遇战残留的异形样本后,以近乎疯狂的速度研发并空运至前线的“白蚁弹(Termite Rounds)”。其原理堪称天才与冷酷的混合体:弹头内填充了数以亿计的、经过特殊编程的“蚀刻微械(Etching Microbots)”。这些纳米级的小恶魔在命中目标瞬间被激活,形成高活性腐蚀云雾,如同微观世界的食金蚁群,以匪夷所思的效率分解、破坏构成异形躯体的纳米机械集群的协同结构与能量传输节点。其效果,堪比将一桶浓硫酸泼向硅基生命的神经网络!这无疑是科技对抗科技、纳米湮灭纳米的绝杀!
在白色死亡雾气的笼罩下,那具刚刚还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汞银之魇,如同被抽掉了骨架的软泥怪,发出无声的、金属扭曲的悲鸣,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着,最终轰然坍塌在地,化作一滩兀自冒着青烟、剧烈蠕动却再也无法凝聚的银色烂泥!
虽然未曾亲身经历“07号”驳船或供电中心的血腥炼狱,但通过高保真战斗录像和幸存者那语无伦次、带着永久创伤的证词,他们对这些怪物的恐怖早已刻骨铭心。提前准备的“白蚁弹”,是他们对抗这场非人噩梦的唯一依仗。
当最后一个房间——一个弥漫着陈年**和廉价香薰气味的、曾经充斥着**的包厢——被暴力破开,手电光柱扫过布满可疑污渍的沙发、碎裂的镜子和散落在地上的、用途暧昧的“玩具”……里面依旧空无一人。
“该死的,我们又被耍了一次。”组长的声音低沉,充满了挫败感。自从两天前,学院高层联席会议顶着巨大压力,悍然决定对整个塔希提岛乃至邻近的莫雷阿岛(Moorea)、波拉波拉岛(Bora Bora)展开地毯式搜索,代号“捕蜂行动(Operation Hive Hunter)”,类似的情景就在不断上演。那些被寄生的异形如同被精准投放的“活体诱饵”,不再局限于袭击电力设施,而是随机出现在岛屿的各个角落——渔港的冷藏库、旅游纪念品商店的后巷、甚至某个偏僻的土著村落外!每一次出现都迫使学院投入宝贵的资源和人力进行“消毒”,每一次都无功而返。目标狡猾地利用这种“多点开花”的战术,如同最高明的魔术师,在追捕者的眼皮底下玩着致命的障眼法。然而,学院别无选择。放任这些对平民威胁等级达到“灭绝级(Omega)”的存在流窜?那无异于在人口密集的岛屿上埋下数枚随时可能引爆的脏弹!
“指挥中心,目标人物未在预设地点发现。重复,目标人物未在预设地点。遭遇并清除次级威胁水银人偶(Mercury Drone)三具。判定为干扰单位。”组长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职业化,通过加密频道汇报。
“收到,三组。执行撤离程序。接应载具已升空,预计ETA 5分钟。前往预定撤离点待命。”指挥中心的回复依旧平稳、果决,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组长松开按在耳机上的手指,那细微的电流杂音也随之消失。他转身,对着身后如同黑色磐石般肃立的组员们,打出一个简洁有力的战术手语——“撤退,立刻”。组员们心领神会,迅速收缩队形,枪口警戒着各个方向,如同退潮般快速而有序地撤出这栋散发着死亡和腐朽气息的“欲望坟场”。
就在他们踏出楼房,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海腥味拂过面罩的瞬间——
“组长……”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队伍末尾传来。是队伍里最年轻的成员,加入执行部还不到一年。他战术面罩下的眼睛,透过夜视仪的幽绿视野,茫然地望着远处闪烁着诡异霓虹的街区轮廓。“这次……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她’……上面……真的要下令‘抹除’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挣扎和困惑。
组长的脚步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回答,战术靴踩在潮湿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几秒钟后,他低沉的声音才透过通讯频道传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我也希望有别的选择,但如果为时已晚,那也只有依照学院的命令将那个女孩抹除了。”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
“可是!”新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年轻人的激动和不平,“她和我们一样!是学院的学生啊!才十六岁!她只是……只是被那些该死的东西控制了!被迫做了那些事!我们怎么能……怎么能像处理报废的机器人一样处理她?!”他的眼前仿佛闪过学院走廊里可能擦肩而过的身影,那声未曾出口的“学妹”。如今却可能要由他,或者他的队友,亲手扣下结束她生命的扳机?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战术面罩下,组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夜视仪发出的幽光映照着他轮廓刚硬的下颌线。“新人,”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直刺年轻队员的灵魂,“你的执行者生涯……太短了。短到还没学会把‘学院的学生’这个身份,从‘革新社的致命武器’这个现实中……彻底剥离开来。”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面罩,投向了某个遥远而血腥的过去,眼神变得悠远而沉重。“当你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手上沾的血(无论敌人的还是不得已的‘友军误伤’)更多,你就会明白。对抗革新社,对抗那些把灵魂卖给魔鬼、把人体变成兵工厂的杂种,”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这种如同亲手剜掉自己一块肉的痛苦抉择,将会像影子一样,伴随你的整个职业生涯,直到你躺进棺材,或者变成精神病院里对着墙壁傻笑的废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番话太过沉重,甚至有些倚老卖老的味道。他自嘲般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通讯频道里几乎微不可闻。“算了……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隔着厚厚的战术服也能感受到年轻身体的紧绷。“有些东西……有些门槛……非得你自己用血和泪去跨过去,才能真正懂。别人说再多……都是扯淡。”
他抬起头,战术面罩的抬头显示(HUD)上,叠加着卫星云图数据。厚重的、如同铅灰色巨兽般的积雨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最后一点星光。粘稠的、饱含毁灭性能量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场远比气象预报更加可怕的、由血肉、金属和人性撕裂构成的终极风暴……正在这片被欲望和死亡浸透的太平洋孤岛上空,无声地……完成了最后的蓄力。
① Close Quarters Battle,室内近距离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