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的电视机屏幕,如同这灰暗囚笼里一个闪烁的、廉价的安慰剂。一个拥有蜜糖色肌肤、黑色波浪长发如同海藻般浓密的波利尼西亚女气象员,正用她带着南太平洋阳光韵律的嗓音,播报着令人更加沮丧的消息:
“受赤道辐合带强对流云团持续影响,塔希提岛全境将迎来持续性极端强降水天气,预计未来48小时内累积降雨量可达300毫米以上(相当于将半个游泳池的水倒在每平方米土地上),并伴随强雷暴、局部冰雹及瞬时风力达8级以上的阵风……”屏幕上适时切入了卫星云图,那团如同宇宙级棉絮怪兽般的白色漩涡,正贪婪地吞噬着代表岛屿的绿色小点。“气象部门发布最高级别暴雨红色预警,强烈建议居民避免不必要外出。另,水文局已发布沿岸低洼地区风暴潮及城市内涝预警……”
“啊啊啊————!!”一声带着濒死般绝望的哀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刺破了旅馆房间内本就凝滞的空气。“感觉全身都裹在刚出锅的糯米糍里!又黏!又热!要窒息了!”声音的主人——白隼,此刻正毫无形象地在她那张弹簧嘎吱作响的廉价单人床上翻滚、扭动、蹬腿。她身上那件印着幼稚卡通图案的棉质吊带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少女青春饱满、曲线初显的胴体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和微微隆起的、如同初绽花苞般的胸脯轮廓。每一次翻滚,都让那截裸露在外的、光滑紧致的小腹肌肤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向往已久的海岛度假胜地?!”她猛地坐起身,银白色的短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淡紫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熊熊的、名为“度假幻灭”的怒火,如同两颗燃烧的紫水晶。“结果呢?!天天像霉菌一样被关在这个连他妈破空调都没有的、散发着可疑气味的廉价汽车旅馆①里发霉!这简直是本世纪最恶毒的诈骗!比梵蒂冈银行出售的赎罪券②还坑人!”
“毕竟,稍微像样点的酒店,都住满了‘协约国’那些鼻子比缉毒犬还灵的猎犬,”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照着一张与白隼有七八分相似、却明显褪去了青涩、线条更加柔和成熟的脸庞——白菡。她盘腿坐在铺着廉价化纤地毯的地板上,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发出细密的敲击声。她随手将旁边一个印着褪色椰树图案的塑料水壶推向白隼的方向,“……你总不想一开门,就跟某位戴着‘Gospel’袖标的‘老熟人’来个深情拥抱吧?顺便提醒一句,”她终于抬眼瞥了一下妹妹手中那杯颜色可疑、如同融化霓虹灯般的果汁,“那玩意儿,糖分浓度堪比直接从甘蔗园里榨出来的原浆,热量炸弹。加点水稀释一下,至少能让你少摄入点导致胰岛素抵抗的元凶。”
“糖分”这个词,如同精准制导的导弹,瞬间击中了白隼近期的痛点。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中那杯甜得发齁的果汁放回床头柜,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呜……”白隼悻悻地扁了扁嘴,眼神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飞快地扫过自己平坦紧致、此刻却在她幻想中仿佛正在堆积脂肪的小腹。“还……还是不喝了……”
“小孩子嘛,稍微圆润一点也很可爱的,软乎乎的,像刚出炉的泡芙。”白菡出于姐姐的“善意”安慰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邻居家的小狗。
效果立竿见影——反向的。
“姐——姐——!”白隼的脸颊瞬间爆红,如同熟透的番茄,淡紫色的眼眸里羞愤交加,几乎要喷出火来!“不要说这种和溺爱孙辈的乡下老奶奶一样的话啊!而且!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她一字一顿,声音拔高了八度,在床上用力捶打着,“是正值黄金时代、充满无限可能的!少!女!啊!懂吗?少女!” 她挺起胸脯,试图强调那份被忽视的“成熟”,汗水浸透的背心布料下,那对初具规模的柔软弧度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房间内暂时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愈发沉闷的风声和电脑风扇的嗡鸣。然而,白隼那点小小的怒火如同热带雨林里的真菌,在闷热的空气中迅速找到了新的滋生点。她盘腿坐在床上,抱着胳膊,好看的绣眉拧成了结。
“说到底,”她冷哼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怨念,“都怪那个阴险狡诈、装腔作势的女人!拒绝我们住进安全舒适、恒温恒湿的地下指挥中心!害我们只能窝在这种蟑螂比房客还多的破地方吸霉味!这绝对是公报私仇!”
白菡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一顿,惊愕地抬起头,仿佛听到了什么亵渎神明的言论:“小隼!你……你该不会是在指……‘第二门徒’阁下吧?!”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革新社内部等级森严,如同中世纪的教廷,对高位能力者的敬畏刻在骨子里。白隼这种近乎“异端”的言论,简直是在雷区蹦迪!
“难道我说错了吗?”白隼梗着脖子,像只不服输的小斗鸡,“那座设施明明是结社宝贵的公有资产!她楚熙凭什么当成自己的后花园、私人爱巢一样霸占着?这几天大门紧闭,鬼知道她在里面搞什么名堂!说不定……”她眯起眼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阴谋论的兴奋,“……就在策划什么损害结社利益、为自己谋私利的勾当呢!” 以白隼那直率(或者说莽撞)的性格,她对楚熙那种永远如同精密仪器般冰冷、优雅、掌控一切、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算计的姿态,天然地充满了排斥和厌恶。那感觉,就像一只野性未驯的豹猫,遇到了一个试图用尺子丈量它每一根毛发的强迫症患者。
“那个,小隼,”白菡试图用理性拉回妹妹脱缰的思绪,语气带着恳求,“我觉得你对上司……还是保持必要的敬畏比较好。你看,上周在努库希瓦岛③那次……”她顿了顿,斟酌着措辞,“……那次针对‘永霜剑冠’的‘特别回收行动’,明明是你主导的包围网出现了重大疏漏,让目标从预设的‘口袋’里溜走了。要不是楚熙阁下动用了她的权限,把报告压了下来,把责任推给了黑铁之堡那群蠢货的‘情报失误’……你觉得自己现在还能安稳地躺在这里抱怨空调吗?恐怕早就被‘惩戒之环’请去‘喝茶’了!”
提及那次堪称耻辱的失败——她精心布置的陷阱,却被苏泠像幽灵般无声穿过,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白隼的气势明显一滞,白皙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红晕。
“……哼!”她强撑着嘴硬,扭过头去,银白色的短发甩出一道倔强的弧线,“反、反正……我就是觉得那个女人不能信!她那副样子,一看就是藏着掖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白菡还想继续劝导,就在这时——
“滴——滴——滴——”
一阵短促而清晰的、带着电子设备特有冷感的提示音,突兀地从白菡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内置扬声器里响起,打破了姐妹间的僵持气氛。
“啊……稍等,有加密通讯接入。”白菡立刻收敛心神,纤长的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调出通讯界面。当看清发信人的加密标识时,她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
“天哪……这……这怎么可能?!”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信号源识别码……是……是伽利尔摩·布鲁尼博士(Dr. Galileo Bruni)发来的?!!”
白隼也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顾不上刚才的别扭,皱着眉凑了过来:“切。那位传说中的‘疯狂教授’?他又有什么‘指示’?该不会是催问他的‘小宠物’实验数据吧?”
白菡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紧张,点开了通讯请求。
屏幕闪烁了一下,视频窗口亮起。
出现的并非预想中布满冰冷仪器或诡异生物标本的实验室背景,而是一间光线柔和、充满旧世界书卷气的书房。一个穿着熨帖的灰色羊绒开衫、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人老者,正端坐在一张厚重的桃花心木书桌后。他的面容清癯,布满岁月刻痕,但那双透过金丝边眼镜望过来的眼睛,却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锐利如鹰隼般的智慧光芒。他的姿态从容、优雅,带着一种老派欧洲贵族特有的、刻在骨子里的斯文与克制。
伽利尔摩·布鲁尼。这个名字在世俗世界几乎不为人知,如同一个幽灵。仅有的档案记载他出身于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一个历史可追溯至美第奇时代④的古老学阀家族。1981年,年仅35岁的他便在莱比锡大学理论物理系获得终身教席,前途无量。然而,一系列被媒体冠以“地狱绘图”、“挑战人伦底线”的尖端生物神经接口(BNI)与意识上传实验(其细节至今被德意志联邦科学与伦理委员会列为SS级机密)被曝光后,他瞬间从学术神坛跌落,成为整个欧洲科学界的弃儿。此后,他便如同人间蒸发,直到他的名字悄然出现在革新社最高级别研究员名录的顶端。他深居简出,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献给了他那座位于阿尔卑斯山深处、如同堡垒般的私人实验室。即使在革新社内部,见过他真容、听过他声音的人,也屈指可数,如同传说。
屏幕上,伽利尔摩微微颔首,动作带着旧式绅士的矜持,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低沉、清晰、带着一丝意大利语的醇厚卷舌音,如同陈年的波尔多红酒滑过天鹅绒:
“两位优雅的女士,首先,请允许我为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刻打扰你们,致以最诚挚的歉意。”他的开场白礼貌得无可挑剔,仿佛在邀请她们参加一场下午茶会。“我深知,以我现在的身份和立场,这或许已非我应当涉足的领域。”
他的目光透过屏幕,仿佛能穿透空间的距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科学家的狂热,有创造者的骄傲,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待即将脱离掌控的造物般的忧虑?
“但是,”伽利尔摩的声音微微一顿,那双锐利的眼眸中,某种深沉的光芒如同被点燃,“此刻正在塔希提岛上‘活跃’着的……是我耗尽半生心血、最引以为傲的‘作品’之一。它承载着我对生命形态、能量转换、乃至意识本质的终极探索。”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如同倒计时。
“因此,”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摄像头,也仿佛穿透屏幕,直视着白隼姐妹的灵魂,“我恳请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亲眼见证……我的‘遗产’最终形态的机会。”
① Motel,汽车旅馆,北美公路文化象征,以价格低廉、私密性“好”(方便车震)著称,但设施通常极其简陋
② 中世纪天主教敛财手段,声称购买可减免炼狱刑罚
③ Nuku Hiva,马克萨斯群岛主岛,靠近塔希提
④ Medici,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实际统治者,赞助艺术与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