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沉重铅柱的重型辎重车，在弯曲起伏的山路上慢慢磨蹭，短短三十多公里的山路，足足走了十多个小时。
山谷尽头的黑雾之障，东西绵延望不到头。直达天顶的浓稠黑雾在无声地翻滚、涌动，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状态，这天地仿佛存在着某种无形的力量，死死遏住了黑雾的扩张。
但每一个站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第七次黑潮正在积蓄力量。
大队人马在距离黑雾之障约几百米的地方停下，冰莓村的民兵、车队的马夫，以及那些神情麻木的亚女，开始从马车上卸下几根长约三米、粗约半米、闪烁着黯淡银灰色金属光泽的半圆柱体金属柱。
这就是构成简易铅墙的铅柱，两根半圆柱体铅柱，会在石造基座上合拢一体。
百年前，北伊斯马克大盆地沦陷，帝国丧失了最精华的富庶之地，重建帝国之墙那样的奇迹工程再无可能，只能退而求其次。
为了最大限度减少铅的用量，空心铅柱工艺诞生。但即便如此，一根半圆柱体铅柱的重量也超过了三百公斤，至少需要四个成年男性才能勉强扛动。
所有参与铅墙修复工作的人，都是对黑雾腐化具有一定抵抗力的。少数是天生抗性强，也有腐化病痊愈后获得抗性的人。但提灯人和亚女，才是从事这项高危工作的最佳人选。
每年夏季的长明之月和极昼之月，是修复铅墙的最佳时间。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黑雾的腐化力量才会被压制到最低，让普通人有可能短暂接近到黑雾之障百米之内。
前方，黑雾之障的边缘矗立着的一根旧铅柱，其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坑洼，细密的孔洞中不时闪烁着微小的、如同火花的幽蓝光芒——这是铅柱遭受黑雾长期侵蚀、内部结构被严重破坏的典型现象，也是必须更换的标志。
七名亚女协作着，将一根腐蚀严重的旧铅柱费力地拔出。飞溅的铅屑火星，不可避免地溅落在她们单薄的衣袍上，灼烧出一个个焦黑的破洞，更是在她们裸露的手背和手臂上留下了点点红肿的烫伤疤痕。
“两根一起换掉，注意先后顺序……对，还有那里的，也要换，顶不了两年了。”雷娜特瞥了下更远方的某根铅柱，就果断摇头，声音清晰而冷静。
将一根表面上看起来还能用的铅柱进行更换，似乎有些浪费，但来自德格布伦修道院、负责此次监工的阿尔里克主教，在短暂的权衡后，也不得不认同雷娜特的方案——一位经验丰富的提灯人的判断，自然分量十足。
现状就是如此无奈，即便帝国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极端重视铅墙的维护。但受限于工艺、材质以及黑雾侵蚀强度的不均匀，这些质量参差不齐的铅柱，总会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漏洞”，导致日常维护变得异常繁琐和被动。
“我记得，那些铅柱一直是你，哦，是你的父亲当初提供的？”阿尔里克主教眯起眼，扭头看向了身后的商人马特。
“呃……主教大人，我向圣主发誓！”
商人马特远远地缩在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之外，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他再次紧张地灌下一小口圣水，对着身边的老主教挤出尴尬的笑容，“这次的铅柱绝对是上乘货，用上二十年绝对没问题！”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掩饰心虚，马特猛地扬起手中的鞭子，“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抽在了一个动作稍显迟钝的亚女背上，“动作快点，磨蹭什么！干完了才有饭吃！”
被鞭打的年老亚女，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随即咬紧牙关，和同伴一起再次扛起沉重的铅柱，脚步踉跄、摇摇晃晃。
在她们的身后，士兵们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十几把已经上弦的十字弩，死死瞄准着那些亚女单薄的后背。只要她们出现任何不合规矩的举动，下一秒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射杀。
“再……再坚持一下……还有最后一根了……”
年老的亚女喘着粗气，汗水顺着潮红的脸颊滑落，她低声鼓励着身边几个表情麻木、眼神空洞的后辈，“修复铅墙的功劳……圣主明见，会永远记住的……”
说着，她的目光还不由自主地扫过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弩箭，声音有些颤抖。
实际年龄已经五十二岁的她，在漫长而卑微的时光磨砺中，早已淡化了曾经的记忆和身份，蜕变成一个只为了能够活下去而竭尽全力的女子。
在平均寿命不过四十岁的底层平民中，她已经算得上“长寿”了，而现在，她还想继续活下去。
崭新的铅柱小心翼翼抬起，对准地面基座的孔位，重重插入。远处观望的商队马夫们发出了如释重负的欢呼，铅墙的修复工作即将圆满结束。
身披墨绿色破烂斗篷的年轻亚女托菈，趁众人注意力松懈之际，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左右，对着不远处另一名同伴隐蔽地挤了一个眼色。
托菈和接收到暗号的亚女，同时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小陶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身前的铅柱！
“啪嚓！”
陶瓶应声碎裂，银白色的粉尘飞扬，泼洒在铅柱表面！
令人惊恐的一幕发生了，坚硬的铅柱接触到银白色粉尘，像是感染了瘟疫般颜色发白，然后脆化、碎裂！
空心的铅柱在此刻，显露出其难以挽救的脆弱性，仅仅十几秒钟，就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轰然垮塌，化成了一堆酥脆的不知名物质。
束缚的力量被扯开了一段无形的漏洞，平衡被打破，原本被铅墙死死阻挡在另一侧的黑雾，像是被压抑了千年的怒兽，骤然剧烈翻滚起来。
一股浓稠得如同墨汁般的黑色雾流，如巨兽的鼻息，从倒塌铅柱的位置猛烈喷涌而出！
百米外保持警戒的守备军士兵顿时阵型大乱，惊恐的呼喊声四起，士兵们纷纷丢下武器，本能地朝后方安全区域溃逃。
这似乎是一个约定的信号，参与破坏的几名亚女，毫不犹豫地丢下了手中的一切累赘，朝着翻腾的黑雾之障狂奔而去！
“不！你们不能逃！”
年老亚女在惊骇中，出于近乎本能的恐惧，猛地扑上前，死死抱住身边一个试图逃跑的同伴的腿，声音凄厉而绝望，“别跑，快停下，你们会害死我的！”
“滚开，你个懦夫！”
被抱住的亚女发出了尖利刺耳的谩骂，一边狠命地用脚踹着年老亚女的腰腹和胸口，一边试图拖着对方朝黑雾挪动脚步。
可惜年老亚女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她的腿，让她根本无法挣脱。
“咻咻咻——！”
七八根冰冷的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呼啸而至！
“噗！噗噗！”
年老的亚女，以及被她拖拽的人，纷纷被弩箭命中！
锋利的箭头带着几丝血肉，从她们单薄身体的另一侧透出半截。两人同时一僵，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如断线的木偶般软倒在地。
“快，必须立刻堵住缺口！”雷娜特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厉声高呼，毫不犹豫地越过慌乱的人群，冲向最近的装载着备用铅柱的马车。
然而，面对那滚滚而来、带着致命腐化气息的黑雾洪流，除了莫库斯村长和少数几个冰莓村村民咬紧牙关跟上，所有的商队马夫，甚至大部分守备军士兵，都只顾着亡命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混乱之中，那个身披墨绿色斗篷的托菈，嘴角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诡异笑容，并未冲向黑雾，反是朝着山谷另一侧的树林跑去。
眼看就要成功遁入林中，又一个人影猛地从树后跳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卡瑞闪电般抽出了背后的短剑，朝着迎面而来的托菈悍然发动了冲锋！
剑光斜斩而下，血光迸溅！
短促而惊愕的惨叫声中，托菈的胸腔被锋利的剑刃几乎完全切开。那曾经得意非凡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作惊骇，身体扑倒在地，微微抽搐。
就在卡瑞斩杀托菈的瞬间，玛伦也从藏身处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朝自己父亲的方向狂奔而去！
顶着疯狂翻滚、不断喷溅的致命黑雾，雷娜特、莫库斯、卡瑞、玛伦以及另外两名村民，六人合力拖拽着一根沉重的备用铅柱，逆流而上，奋力冲向那个铅墙缺口。
若不抓紧时间堵住缺口，这压抑已久的黑雾之障，随时可能爆发一场恐怖的黑雾飓风。
到时候，夜露谷的地表水土都会被污染，甚至还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几十公里外的冰莓村爆发大规模的腐化病。
这一刻，没人去追究卡瑞和玛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人在意自己在这汹涌黑雾中到底能坚持多久而不被腐化。所有人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保护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