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堡最高的主塔露台上,湿冷的石栏触手冰凉。细雨已停,铅灰色的天空依然沉沉地压下来,仿佛沉重的棺盖。风从碎星海灰蓝色的海面吹来,带着咸腥和萧瑟,卷动着艾慕莉娅·费特斯伊深蓝色的斗篷下摆,猎猎作响。

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里,像一座孤峭的冰山。纯黑的眼眸越过城堡高耸的齿状女墙,投向下方那片属于费特斯伊家族的领土。目光所及之处,并非广袤富饶的良田或繁华熙攘的港口,而是在黑羽堡陡峭岩壁西北方向,大概五六公里如同附骨之疽般紧紧依附在大地上的一片灰扑扑的平民城镇——“鸦巢镇”(Crow's Nest)。低矮的石头房屋杂乱拥挤,狭窄弯曲的街道污水横流,即使在雨后也显得破败而缺乏生气。此刻临近黄昏,零星几缕微弱的炊烟升起,融入铅灰色的天幕,更添几分萧索。

然而,艾慕莉娅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片灰暗,落在了一个更为具体、更为久远的点上。一种奇异的专注取代了她惯常的空洞,黑瞳深处仿佛掀起了无形的漩涡。

Ryrie……

那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溪流滑过心间,也开启了一段尘封的记忆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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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yrie·雷德克里夫。 一个平凡到极点的姓氏,如同鸦巢镇石缝里生长的杂草。

他的父亲,老雷德克里夫,曾是黑羽堡档案室一名不起眼的助理学者(Assistant Scribe)。他不是那种能提出伟大洞见的学士,只是日复一日地整理着家族那堆积如山的、发霉的陈年税赋记录和早已过时的边界协定。他身形单薄,总是佝偻着背,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手指永远沾着洗不掉的墨迹。微薄的薪水和学者的清高,让他一家只能栖身于鸦巢镇那逼仄的石屋中,仅比码头的苦力稍好一丝。

他的母亲,则截然不同。她是雷厉风行的商妇莉莉安。在肮脏狭窄的“暗鸦巷”口,她支撑着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子——“莉莉安的篮子”。铺子不大,却总是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出售着从附近村庄收购来的土布、自制的腌菜、廉价但干净的面包、还有给孩童的粗糖块。莉莉安身上有种底层平民特有的韧劲儿和精明的烟火气,嗓门大,笑声爽朗(至少在离开城镇去到黑羽堡之前),是能让阴暗狭窄的渡鸦巷都短暂明亮一点的存在。

Ryrie是这对不般配却意外携手走过多年的夫妻唯一的孩子。他是黑羽堡城墙阴影里孕育出的奇迹。聪慧,安静,继承了父亲的细致与专注,又神奇地遗传了母亲那双如同夏日晴空般清澈的蓝眼睛和……不可思议的耐心与温柔。

费特斯伊家族的孩子都需要接受教育,即使是女孩。作为城堡主最小的女儿,艾慕莉娅从小就被安排了家庭教师。然而,城堡的阴郁、家庭教师刻板的训导、母亲的养育以及父亲老费特斯伊侯爵几乎把她当作隐形人般彻头彻尾的忽视(她的存在价值仅仅在于未来的联姻筹码,况且事务繁多,老伯爵实在顾不上对他的教导),像沉重的枷锁套在这个敏感早慧的小女孩身上。她变得孤僻、暴躁、充满不安全感,对待城堡仆役和家庭教师的方式近乎残忍,如同用尖刺保护自己的受伤幼兽。

仆人们对她敬而远之,家庭教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没人能真正接近她。城堡对她而言,是黑色的牢笼,也是冰冷的荒漠。只有她的母亲会温柔的教导她,但也无济于事。

这一切在Ryrie出现后,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Ryrie六岁那年,为了补贴家用,作为城堡雇员之子,他开始在堡内“帮忙”——这个说法很勉强。主要是跟着清扫的下人做些简单打杂,或者在母亲铺子不忙时,被允许去堡内跑腿送些非机密文件给父亲的同事。他安静得像只小猫,动作轻巧,从不惹麻烦,那双澄净的蓝眼睛能清楚地分辨出哪些事情重要、哪些可以稍后处理。

而七岁的艾慕莉娅,第一次真正“看见”他,是在城堡藏书室那巨大、积满灰尘的书架阴影下。那时她刚因为摔碎了伯爵带回来的一个精美瓷偶而被关进来反省。她坐在地板上,穿着昂贵的丝绒裙子,脸上挂着无声的泪痕和一种近乎毁灭一切的阴郁怒火。

Ryrie是来替他父亲归还几本古旧的账簿的。他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书架尽头,怀里抱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书,小小的身影在幽暗中显得有些朦胧。他也看见了她。

没有像其他仆人那样惊慌失措地行礼告退,也没有假装没看见。他只是站在那里,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然后是……一种奇异的理解。他轻轻放下书,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在离艾慕莉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从他那件打着补丁但洗得发白的粗布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那是“莉莉安的篮子”里自制的粗糖块,形状不规则,颜色也暗沉,甚至沾着一点口袋里的碎屑。

他递过去,没说话,只是眨着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看着她,小脸上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不合时宜的安静安抚。

艾慕莉娅当时只觉得荒谬。一个仆人的小崽子,用这种廉价的东西来施舍她?她冰冷的恶意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她没动。他的目光,那种纯粹的、没有掺杂任何恐惧或谄媚的澄澈,像一小束光,穿透了她筑起的愤怒冰墙。她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块沾着碎屑的糖块。很硬,齁甜,带着粗糙的糖沙感,味道和城堡餐后那些精雕细琢的小点心完全不同,粗糙,却……无比真实。含着那块糖,冰冷的恨意奇迹般地消融了一角。

从那以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他。发现他会安静地躲在演武场角落,偷偷模仿骑士们的架势动作;发现他能在父亲的教导下,勉强辨认出许多她早已知晓的艰深文字;发现他面对她突发的、毫无道理的坏脾气时(比如故意用墨水泼污他的衣服,或在他搬运东西时突然绊他一脚),那双蓝眼睛里虽然有委屈和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无限包容的忍耐。他不会愤怒,不会怨恨,顶多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她一眼,然后默默收拾好残局,第二天依然会安静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有点可爱了”艾慕莉娅心里这么想着。

他成了她黑暗城堡里一个可以“安全”发泄和观察的“玩具”。她叫他“小渡鸦”,因为他如墨的发色和在阴影里安静穿行的姿态。他是她的专属物。她会把自己的坏心情倾泻到他身上,因为他不会逃走;她会把自己偷偷藏起来看的、不符合淑女身份的战记故事给他讲(虽然讲得支离破碎),因为他会安静地、专注地听;她甚至会把自己那点可怜的“权力”(比如偷拿厨房刚出炉的小蛋糕)分给他一小块,看着他小口小口珍惜地吃完,仿佛分享着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一种扭曲的联结感便会暂时填满她内心被忽视的空洞。

Ryrie的存在,像一道细小的暖流,渗入了艾慕莉娅冰冷孤寂的童年缝隙。他低微的出身,他对伤害的包容,他对她任何一点微小“恩赐”的珍视(哪怕那恩赐本身带着屈辱),都悄然滋养了艾慕莉娅心中那枚病态占有欲的种子。他是她唯一能真正“掌控”,并且似乎永远不会背叛的“东西”。只有在他身上,她那被整个家族和世界拒绝的恐慌才能得到片刻的平息。当她看着他的渡鸦和城堡别的女仆讲话时,一股无名的火焰便生在自己的脑海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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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晚风吹乱了艾慕莉娅垂在颊边的乌黑发丝,将她从久远的记忆漩涡中拉回现实。眼前依旧是那片铅灰色的天空和悬崖脚下灰暗破败的鸦巢镇。

“平民商人……和低微的学者……” 她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到骨髓的弧度,像是在咀嚼某种品味复杂的苦味草药,“卑微的土壤……偏偏能长出这样一颗剔透的……渡鸦么?”

黑瞳中的涡流并未平息,反而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凝固。她想起了以前的冲突。为了打击流亡在领地内的盗匪,在那幽深的地牢里,老教头哈罗德带着忠诚的卫兵处理着一切可能的威胁——在城镇中抓到的盗贼探子,在战斗中俘虏的敌人士兵和首领。而Ryrie,那个曾经只在阴影里模仿骑士动作的小男孩,那个曾被她的坏脾气吓得像受惊小鹿却依然会留下来的少年……就在她的身边。

她记得他第一次看到地牢里血淋淋的场景时,那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肩膀。他几乎是扶着冰冷的石壁才能站稳,呕吐的欲望在喉咙里翻滚。

但当她的目光,那种冷到极致、如同看一件工具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她清晰地看到了奇迹——他强行压下所有的恐惧和不适,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翻涌着痛苦、挣扎,最终沉淀出一种近乎绝望的顺从和……一种只为她存在的、扭曲的守护意志。他挺直了背脊(那背脊并不宽厚),站在她身侧,挡住了她望向那些污秽的视角。尽管他的指关节因为紧握而攥得发白,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锚,让她在那场血腥风暴的中心,感到一种病态的安心。

是清洗的血与火彻底抹去了他眼中最后那点属于平民镇子的“杂质”了吗?是那些污秽滋养了他如今的锋利?就像老哈克特在训练场上磨砺他的剑术一样?

艾慕莉娅微微眯起了眼睛。记忆的碎片最终定格在那个身影——靛蓝色束腰外衣下的身躯依旧清瘦,但动作间爆发出的精准、迅捷和那经过淬炼的冷静,早已超越了那个只会在角落模仿的小渡鸦。

“母亲……杂货铺里的粗糖……”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嘲,“学者父亲……发霉的档案和墨水味……?”

黑羽堡的阴影笼罩着鸦巢镇,也曾经笼罩着那个小小的、安静的Ryrie。而现在,他已被更深、更纯粹的阴影彻底同化。城堡下的血没有白流。流出的血洗掉了鸦巢镇的烙印,洗掉了雷德克里夫夫妇留给他的最后痕迹,将他铸造成一柄绝对属于艾慕莉娅·费特斯伊的……纯粹的剑锋。那柄剑的根基是卑微的泥土,但正是她——也只有她,亲手将其投入熔炉,一次次捶打,一次次淬火,赋予它如今这凌厉的寒光。

想到这里,艾慕莉娅脸上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那是纯粹的满足。她伸手入袖,抚摸着Ryrie曾经赠予他的小刀(Ryrie父亲和他曾经一起制作的防身匕首)

她的骑士。

她的渡鸦。

她的利刃。

从鸦巢镇的尘埃里拾起,在费特斯伊的冰冷熔炉中煅烧,在城堡地下的血污中淬炼。在艾慕莉娅那病态又扭曲但又深厚的爱中成长。

他的一切,终于,彻底地,只属于她了。

她转身离开石栏,深蓝色斗篷的残影如夜蝠的翅膀扫过冰冷的石台。风依旧呼啸,鸦巢镇的炊烟依旧在苟延残喘,黑羽堡依旧矗立在悬崖之上,如同永恒的墓碑。而艾慕莉娅的身影融入塔楼深处的阴影里,带着一个主人对精心雕琢至完美利刃的……冰冷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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