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男人进了屋,那是个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有些肥胖,他揉了揉眼睛,戴上了放在桌上的墨镜。还没有散去的雪茄味,夹杂在一股酒味中。比起一间会议室,那更像是男人的雪茄房。男人抬手让几人坐在了正对他的沙发,只是看着就足以让人发觉其中的昂贵。一凡率先坐了下去,之后其他人也一样。男人拿起打火机,均匀地烧起了雪茄的前头,刚才还算得上通畅的空气霎时变得阻塞。他说:“你们的demo我听了,是谁主导的?”
“这很重要吗?”春奈问。
“很重要。就像是讨论分成和金钱问题时,必须知道谁做了最多的贡献一样。赚钱不是请客吃饭,永远保持着随便就好的态度的话,迟早会出现纠纷,甚至分崩离析。”
春奈指了指枫:“她。”
“喂?!”枫喊道。
“哈哈哈。”男人笑着脱下了墨镜,“还年轻的你们一定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春奈。”春奈说。
“艺名还是本名?”
“本名。”
“好,春奈,我知道这些曲子的主导人是你,只是刚刚的几句话就让我感觉到了领袖气质。的确,在这一块你很有天赋,我很喜欢。只是——当然,这是我给你,不,应该说是我给你们所有人的劝告。音乐不是一成不变的,在未来的路上发生分歧,成员变更都是理所当然的。连平克·弗洛伊德这样的乐队都有换过吉他手,你们就该明白,在音乐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唯一永恒的只有一个人的创作理念,和他们自身。”
“不对,永恒本就是错误的。一个人今天起来喜欢摇滚,明天喜欢朋克,这都是有可能的。它本就与是非对错分崩离析无关。导致一个团队分裂的原因往往不是表面上的东西,而是更深刻内在的玩意儿。它就像一个孩子决心离家出走并付诸行动时所考虑的,一定不只是不喜欢那个家,而是更加复杂的事。把问题都归结于某个东西,就像是讨论音乐是否就是1234567一样无聊透顶。这样一想,如果把离别当做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背叛,亦或者说一种不合的话,那未免也太以一概全,无理取闹了些吧。”
男人眨了眨眼,他笑道:“年轻人一股子冲劲,真不错!XXX音乐节,我也看了。你们的曲子相当打动我,无论是现场还是录音我都喜欢。刚刚送走的那几个人,给我们投了好几次demo,我都不喜欢。你们只是一次就让我喜欢上了。baseline、鼓、riff、人声,虽然还有些简陋,但全部都闪闪发光。加上你们的年纪,这非常难得。春奈,你是主唱吗?”
春奈摇头。
男人看向卉玥:“那是你吗?”
卉玥还没来得及摇头,就被枫打断:“主唱叫做初雪,她不在。”
男人停下了询问,挠了挠脑袋。他看向嬉皮士打扮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事情就不好办了。没有主唱的乐队,我们没办法签。你们当然可以反驳,器乐摇滚依旧可以大红大火。像Mono、We Lost the Sea之类,但这不是你们给我的demo。同样的,在这个城市里,器乐摇滚没有市场。”
春奈倏地明白了男人。只是“市场”两个字,就让她明白了。它不停地在她心头环绕,不停地告诉她那是出卖灵魂的契约。她当然可以成为畅销乐队,可以赚到更多的钱。她可以飞,可以像浮士德一样成为最自由的人。那值得吗?她问她自己。如果最终的结局终将是会被欲望吞噬,即便遨游世界、享尽自由所带来的欢愉,最后的结局又是否是她想要的?想到这儿,她开始不自觉地打颤。她无比渴望初雪能在那里反驳她,指责她,批判她。市场所想要她们成为的,恰好是违背她们自己的。一纸契约或许会带来短暂的快乐,可代价又是什么呢?她发现,那男人看了音乐节,却连主唱是谁都不知道。一块水煮的,只有盐的土豆。春奈终于理解了一凡。
“如果这座城市在拒绝音乐,那就让我唱歌,唱出所有人都听得懂的语言就好。”熟悉的声音穿过大门,红发的背影倏地出现。她对着春奈说:“臭**们来这么早干嘛?太阳不是才刚刚亮吗?”
“你骂谁**呢?!”春奈反驳道。
初雪来到春奈面前:“除了你还有谁?”
男人说:“那你就是她们的主唱咯?”
初雪回答:“是的,我们……”
“我们选择继续做独立乐队。”春奈打断了初雪。
“喂。”初雪戳了戳春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我说了,我们选择继续做独立音乐。”
男人摊了摊手,说:“是吗?这样的机会可能再也不会有。自己为自己而战,做经纪人、做规划、做演出。这一切都会消磨你们对音乐的热情。即便这样说,你的朋友们都想要靠这个赚钱,想要成为真正的音乐人,你也要一味孤行,为了自己的那点艺术创作去违背市场吗?”
枫站起来,喊道:“我刚刚就觉得这很不对劲,觉得这根本就是在放屁!伟大的作品都是反市场的,市场又是基于那些伟大作品的。一直渴求在他人开垦的土地上啃下几个角落,不如扬帆起航去远处寻找我们自己的土地。为什么非得这样?为什么非得那样?我们被教育说一定要成为怎么样的人,最终也不过落得个预制菜的下场,成为了一颗毫无思想的螺丝钉。我已经受够了,真是受够了。如果成全市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做和别人一模一样的事情,那我还不如去死!”
说罢,枫便脸红地一下子又坐了下去。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早就过了哲学的年纪,思考已经不能满足于我了。没意思,都会沦为自嗨的作品。你们所追求的自我表达,艺术到了最后都不过是没有意义的无用功,就像是古老的语言一样都会被其他东西所代替。它们根本就不具备任何价值,一直去追求那些,终究也只不过陷入虚无主义的陷阱。人生应该有更多的行动,更多的行动。”
“可拉倒吧。”卉玥终于也忍不住开口。她试图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可听到春奈与枫的话,也终于是忍不住了。她曾经就被那样的事情伤害过,现在又好像再一次见证一样的事情发生。她第一次后悔了自己的举动,以为曾经的悲剧又要再一次上演。
她站了起来。“我找你们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们口头上说自己不是虚无主义,说人生应该有更多的行动,与此同时又说一切都无价值无意义。自我矛盾成了什么样也从不自我批判。你高高在上,觉得世界不过是只有挣钱重要。认为所有的行为在挣钱面前都是无意义的废话。放你妈的屁!你的行为本身不过是一种资本异化的体现。你认为金钱是世上最具有价值的东西,因为资本价值观不停地告诉你钱就是最重要且唯一的。你认为钱可以给你带来一切,因为你被规训成了那样。如果抛开资本赋予钱的价值,它们也都不过是一堆废纸而已。而且就像你说的,既然一切都会迎来终结,那钱也一样会迎来终结的一天,好比说曾经的德国马克。你现在也不过是装作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装作出行动派的模样,对我们做出批判。你根本不理解什么是行动,什么是虚无主义。你拆散别人以此作乐,自以为懂得每一个人的心思,明白世上所有的真理。放屁!你不过是一个自大、自恋、自以为是的小丑,你以为掌握了世界运作的规律,殊不知这样的规律也不过是某些人希望你看到的样貌而已。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追利的根本就是稳定且不变的产出,而这样的产出就是毁了一切的根源。你根本不明白音乐不是生产线,根本不明白艺术就不会被变成工业的东西。你用自以为是的大手毁了一个又一个人,现在我不会让你再毁了她们。”
“你……”男人想反驳,可没等他来得及说下去,卉玥就又继续。
“实际上,你根本就个烂鸡蛋!口口声声说着的反对反对,空虚到就像个烂鸡蛋!你当然可以用唯心主义的论调,说除了钱以外的一切都没有价值。但你的论点漏洞百出,我也一样可以用一模一样的方式告诉你,你的破钱对于我来说毫无价值!你明白吗!是毫无价值!你根本没有明白为什么人爱财,也一样没明白什么是财富。你不过和万千不去思考的人一样陷入在自己的意淫之中。以为自己成了什么大人物可以掌控个什么,去成为个什么。但你知道吗,到头来你谁也成为不了。因为在资本的战场上你连个屁都不是,啊,我真是天真。太过于天真了。去反驳一个东西必须先彻底了解一个东西,而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什么也不了解却又这样去批判,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也只好告诉你,只是懂些皮毛的话就别试图班门弄斧教人做事,对你我都好的建议就是他妈的滚回你的娘胎里去,好好多读点书再出来教人!哦不过,我还是有个专门给你的结论,你不是过了哲学的阶段,而是你已经过了能理解哲学的阶段!”
那是卉玥第一次在她们面前发火,她指着男人的鼻子骂个不停,明明句句在理,却有着疯女人的样貌。她毫不在乎之后会怎么样,以一种近乎自私的方式,反驳着男人浅薄且无趣的认知。她拉起初雪的手,就想要离开,初雪则挣脱了她,向着男人竖起了中指。“иди нахуй。”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祝你们好运。哦对,在你们走之前,我只想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梦想也不会死去的。”
一凡默默地点起了她总是在抽的煊赫门,第一个离开了房间。其他人很快就跟上了。男人对着空房间摇了摇头,唯一感觉到的只有失望。须臾,一声巨响让他抱住了脑袋,身后的玻璃被砸了个洞,一团纸抱着石头和一张CD,那儿签着一凡的名字。他看着碎掉的《流放者指南》,砸烂了桌上的烟灰缸。
少女们的笑声向着远处而去,太阳真好,一凡只觉得。她碎碎念到,“去你妈的虚无。”
夜里,她们又回到了排练室,卉玥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个键盘,加入了春奈她们。Jam从蓝调到摇滚,最后从爵士到金属。音乐走南闯北,去到世界各地,最后又回到起点。自由的意志正在脱离束缚,那样的夜晚对于她们来说也同样是第一次。春奈把吉他架在了腿上,不停摇晃着它,想要让颤音再更多一些。排练室外的世界到底是几点,没有人在乎。就算烈日从五点就开始照耀,也与她们无关。春奈的演奏戛然而止,她放下了琴,看向还不知所措的众人。她起初还想说一些让人失落的话,可很快她就改口了。她们都以温柔的、期待的眼神看她,在等待着她带领她们去到更遥远的地方,去见识更辽阔的天地。春奈深吸了一口气,她说:“我爱你们,爱死你们了。”
初雪唱起:
年迈的耕牛穿过林间
千百万只手 骗过 还增长的暑夜
耕夫遮起了眼 黄沙漫天
一颗颗,活生生的树 被夺走枝叶
伏枥的老骥也开口 它感觉疲倦
没拉上了窗帘 恐惧 木讷的双眼
漫漫前路 只有农舍 在山的下面
“这是诗吧。”卉玥说。
“我们歌唱的难道不一直都是诗吗?”初雪说。
不够勇敢的眷恋 一直逃避着双眼
以为会变的爱恋 春天从来也不会变
鸟人 女人 伤心的人 不知何从的人
穿上衣服 都以为 自己成为了诗人
我听不见 你说 会更好的明天
春奈踩下效果器,底噪声没过了歌唱。语言向来都是过度解释,只有截去不必要的东西才能看见背后的真理。初雪用乐器声回答着春奈。霎时,电话响起,安静下来的排练室都听见了对话的内容。那是DROP 2的老成员,他们混得不错,都有了名气。他们听说初雪又开始搞乐队了,就一直试着联系她。有人看完那场音乐节的演出就兴奋不已,有人觉得他们一定要一起搞个巡演。他们问初雪愿不愿意,初雪只是和其他人交换了个眼神,就笑着答应了。她当然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或许永远也不知道。她只想要让那场梦做得更久一些,哪怕它会变得无比挣扎。她已经爱上了那个家,再也回不到此前那无休止的流连。她正在与流放者们一起走一条自己的道路,即便说那条道路当时还漆黑一片。她站了起来,扫视排练室,她对卉玥说:“玥姐,谢谢你。朋友们,谢谢你们。”她波动琴弦,噪音里响起了台风的动静,像是困扰人们百年之余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