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下满是心怀期待的人,他们高举着啤酒与红旗作伴,心中所思所想,流放者们都一清二楚。音乐正在她们每一个人的血液中流淌,它们顺手背上的血管到耳根最后大脑;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次高潮,每一个节拍都在鸣叫。春奈向舞台下挥手,初雪来到了麦克风前,背起贝斯的一凡闭上了眼睛,节拍器的滴答声枫听见了。如果世上有什么事情值得被铭记,那么由错误的拾音器所带来的冷冽音色一定会被记住。起先,是架子鼓敲响了最初的节奏,很快洪水就来了。海啸是吉他,是末日使者。尖锐,刺耳,咆哮撕扯着。没有歌声,没有说话,诺亚方舟穿过一层层巨浪,它的愤怒正挑战世界。漫天黑云正试图唤醒沉睡的耶梦加得,而防空警报正在城市的消亡中扮演着先知的角色。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逆位的太阳正冲着死亡狞笑。心怀期待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他们都害怕深陷大海的自己窒息而死。他们死死盯着舞台,直到海浪平息,尖锐与危险都不在,他们才在漆黑的夜空中找到了一丝丝安慰。他们还还后怕着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初雪开口。
“我也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这次感谢你们来看我们还有所有人。接下来都会是流放者的曲子,谢谢你们。”
初雪踩下了效果器,那之后的声音都是来自遥远过去的记忆。它们交织、混合、共舞成为了乐曲。流放者把所见所谓都总结成了音乐,像吟游诗人歌颂每一个失败者的自我救赎。吉他又一次咆哮了起来,与好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一样,台下的人们都鼓起了掌。撕裂的歌声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每一个人而准备,只是说那一天所有人都买好了船票,期待着琥珀色的天空驶过光彩之舟。
音乐节的浪潮在挥手告别,满头大汗的几人离开了舞台像是做梦一样还没来得及醒来。卖专辑的摊位已经挤满了人,卖完的CD让她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成功。她们都想要庆祝,尤其是春奈,她向来就不爱藏匿情绪,高兴的时候就该欢呼,伤心的时候就应该痛哭。本来那天也应该那样,她应该高举双臂或者拥抱初雪,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她还不能明白初雪,好像熟悉的朋友一夜之间变得陌生,不再一样。她还在想舞台上她说的话,那是一种回避性的语言。觉悟争议,回避性的语言总是背对问题,就像是当初雪说出谢谢你们时,她所想要传达的就不只是对于观众的感谢而是对于陪伴的感谢。她在逃避其他人的眼睛,逃避明天的眼睛。她说了她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不是因为她不会说话,反之她是那些流放者中最会说话,最应该成为领导者的人。她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她害怕说的太多。春奈越想越气,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现场。她不可能忘记音乐节的重要性,如果她忘了她就也不过和初雪一样成为了一个懦夫。她只是单纯对一切感到了厌倦,对大城市,对音乐,甚至对乐队都产生了一个瞬间的厌倦。她思索着流放者的本质,对自身一次次的批判,最终是什么结论也没得出来。她站在原地,呆呆地等待下一支乐队登台。
签售会上一个个陌生的眼睛与她们握手合照,一次次无聊的签名像是商业的大手。春奈觉得那烦躁,很想要掀了桌子告诉他们,“就算得到了签名,生活也一样会是无趣的没有意义的流放。城市有一百万种方式让人们沉默,而乡村从来就没有自己的声音。”她更想要告诉那些人,少听一些该死的音乐,去努力生活。音乐再怎么能产生共鸣,也不过是对失败生活的粉饰,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死在哪一个酒醉的夜晚亦或者醒不来的早晨。她很想要让流放者们拥抱生命,可生命本身又是反商业的。她霎时对初雪产生了怜悯。她跨过桌子,在尽头她看见她带有逃避性的脸。她还笑着,一点也不快乐。
等签售会之后,春奈终于得到了她渴求的安静。她抱起脑袋,看向墙壁。后室还没有上漆的墙被白色粉末画上了十字,梭行在昏暗灯光下的工作人员一次次跑过走道,他们的脸上又一次被涂黑了,像是一台台忙碌的机器一样,奔跑在流水线上。霎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试着吃掉她。它像是一只黑蛇,一点点顺手臂而上。马上它就会像是猎户座一样隐匿于星河之中,直到最致命的一月来临,那时寒冷的天气会与大城市作伴一同杀死每一份生命可能带有的气味。春奈打了个寒颤,直到卉玥叫了她的名字。她拉着初雪与其他人说她想要和她们一起去一趟排练室。春奈没理解为什么,但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排练室的气味从来都不会变,无论多少悲欢离合,对于排练室而言都不过一成不变。人类的怀旧情感从来都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当它成为更广阔世界的一部分时,也不过沧海一粟连涟漪都不配泛起。卉玥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那时候她才意识到连接春奈她们的从来不是自己。她唯一做的只是打开了那一扇门,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发出了阵阵感慨。她喊着苦笑向她们说:“以前有个向往城市的孩子抱着音乐梦去到那里,那时候还有人骑摩托车,女孩也交到了朋友。起初她也有些孤独因为朋友只有一个,她们一起在桥边卖唱,等到天昏地暗就一起做音乐。那时候生活很简单;她以为只要一直唱就好了,朋友也一样。就那样过去了很久,她们又交到了新的朋友。那个朋友人很好,经常请他们吃饭出手阔绰又从不吹嘘。日子也随着她越来越好了。”卉玥点上了烟。“第四个朋友来时,她们正追求改变,许多从未接触过的事物在她的眼中都很是平凡。她教会了女孩很多,女孩更是感激至今。再后来,又来了最后一个朋友,是个很有趣的人,她年纪不大,爱笑,一腔热血,大家都把她当妹妹看。她的到来又让曾经的孩子燃起了憧憬,因为她发现音乐不只是自我满足而应该服务大众。于是她带着朋友们一起去到了一个都是商业的地方,做了她们应该做的事情。起初大家都很开心,一直到第一个朋友赚够了钱,说要回家去了。那个孩子与其他人都祝福她,不久也找到了代替的人。可问题马上又出来了,第三个朋友酗酒如命,商人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商人。她们吵了一架,最后她就走了。女孩从来没怪过她,反倒是说她那样更好。第四个朋友一直想让大家在一起,她最在乎大家,同样也最辛苦。女孩本以为她就是如此,直到有一天她告诉女孩,自己得了肝病再也演不了了她才知道那藏在心里的努力。她让她去休息,自己接过了工作又干了几年,那几年她身心俱疲,因为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她混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到最后的一个朋友,直到她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有了解散的念头,又或许说那个由朋友们一起搭起来的地方,早就变得不属于她们了。她最后在排练室告诉了所有人解散的事情。而其实那个梦很早以前就结束了,只是女孩一直到最后才发现而已。”
卉玥深吸了一口烟,她看向初雪:“可惜啊,最后一个朋友回来得太迟,连告别都没能做到就匆匆结束了。我告诉那个朋友,六年以前是我第一个推开了这个排练室的门。现在所有人都走了,又是我关上了这扇门。琴就送你了,反正成了这样也再也卖不掉了。”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卉玥又吸了口烟:“因为你还是呆呆地做着梦,不是吗?即便,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
初雪向卉玥伸手,卉玥便将抽到一般的烟递给了初雪,她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在凳子上坐下。“Drop2是我自己退出的。”
“不对,是她们背叛了你。”卉玥说。
初雪摇头:“她们从来没有过,是我背叛了我自己。我希望大家都能挣到钱,能够在音乐路上越走越远,可自己却没有背负那一切的胆量就像是卉玥你一样。”
“不对,初雪你根本不一样。”春奈说。
“的确,这在本质上有着区别。”一凡补充道。
“简直就是胡来。”枫双手插胸。
“你们明白个什么啊?”初雪皱着眉头,抽烟。“你们一个个知道商业化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把你所热爱的东西当做商品去贩卖时,一切就都变味了。你爱金属,我爱朋克,她爱爵士,他又爱实验。这些东西当然好,但在商人面前算个屁。什么赚钱他们卖什么,到头来我们干了什么谁在乎啊。我不想成为我自己之外的人,不想要成为商业所需要我成为的人。我不想让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走上一条抛弃自我的路。”
卉玥说:“的确商人很多时候让人很讨厌呢。但商业又是必要的,艺术不能当饭吃,不这么做只会饿死。”
“那就不能依靠商人赚的钱,然后我们自己弄吗?”春奈问。
“想法很好,但事实是这根本做不到,她们早就坐稳了交椅,一旦加入就永远不能离开。像是Hotel California.”初雪说。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春奈唱起。
“这种时候还在唱歌,关系真的很好呢你们。”卉玥笑着说。
“不唱干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凡说。
“服了。”枫捂着额头说。
“那你怎么想?”初雪问春奈。
“我也一样厌恶商业。”春奈向着初雪走去。“但还是想试试看先,任何事情都必须基于实践之上,如果结局不如预期,那至少我们试过了。很抱歉,听了这么多我还是没有办法理解你们,或者说我从一开始就理解但就是想要先撞一鼻子血之后才知道痛。初雪也知道,我一直是这样,改不了。”
“真拿你没辙。”初雪踩灭了烟头。“我还得再想想......对不起,我还得再想想......”
初雪的脚一直抖个不停,手不停地向口袋摸去。她才刚刚抽完一根又点上了一根,呛辣的感觉无法缓解心中的焦虑,她看向春奈,一凡,枫,最后卉玥。她知道为什么卉玥要在那个时候讲那个故事,因为故事的结局或许会不好,但终究是没有遗憾。自己真的做到最好了吗?初雪想,她或许一直在逃避着什么,害怕着什么,她不敢实践,不敢面对现实。她给不出答案,即便说心中或许早就有了答案。她看向春奈,渴望从她那里得到回复。然而春奈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眼神坚定。
“是我太自私了吗?”初雪问。
“恰恰相反。”春奈回答。"虽然我现在很想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