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过了半炷香时间,偏院桃树下才躺下一个少年。
“和儿时村子里过年一样。”
云牧嘴中呢喃,望着主院映照夜空的红光愣愣出神。
或许是刚吃了几块糕点,或许是夜已深,耳畔明明是尽是吵闹,逐渐升腾的却是昏沉倦意。
模糊的记忆在繁亮的光景的冲击中浮现,他缓缓阖上双眼,身子向右微侧,又是沉沉的睡去了。
……
八年前。
年仅六岁的少年,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昏暗的一段时光。
生于边陲小镇的云牧,自出生时那一刻起,父母便教导他,要以读书为重,将来若能读出名堂,考取功名,便不用像他们那样每日为温饱奔波。
年幼的孩童谨遵父母教诲,自懵懂之时便开始学习认字,尝试读书,甚至学着写诗。
云牧天赋极高,不仅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领悟能力也极强,往往能轻易明白书中道理并学以致用,称之为怪才亦不为过。
五岁那年,他作出第一首属于自己的诗,立刻引来了当地学堂教书先生的青睐。
这位先生当时惜才心切,直接冲到他家中,反复吟诵那首诗,激动地高举云牧,许诺免去他所有学杂费用,颇有伯乐识马之意。
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至于要求,不过是莫要忘记这份恩情罢了。
其实,这比免去的学杂费更加珍贵的东西——是人情。
但对云牧一家而言,无论先生是否心怀此念,都无谓了。
如此困苦的家庭骤然被一束光照亮,那雪中送炭的温暖,足够他们终生感激。
于是,那日之后,父母劳作,先生教书,云牧学习,朗朗读书声中光阴飞逝,一切仿佛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行。
但——
这只是仿佛。
六岁生辰那晚,云牧吃了长寿面,便握着父亲雕刻的小木剑和母亲用麻布编的小羊玩偶,沉沉睡去。
那一晚,他梦到了一片赤红的彼岸花海。
他在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平静流淌的血色长河。
河上,惟有一叶渡船,一位划船的红衣女子。
朦胧之间,他已穿过花海来到河边,一只脚悬空于平静的血水之上。
“阿姨?请问这是何处?”
红衣女子不语,只是继续划船,从对岸缓缓驶至他身旁。
而后,一声极轻的“啧”声,船桨微抬,引动腥浊的潮水瞬间翻涌而来。
“阿姨!”
惊呼之后,云牧被那血色淹没,腐朽带来的剧痛瞬间侵蚀全身。
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爆发——
他醒了。
手中的木剑断了,怀里的玩偶烂了,屋子塌了,父母死了。
村庄里,血红的溪流四处横溢,浓烈的腥气直冲鼻腔。
视野因不明缘由而模糊不清,只见一位白发女子踏着血迹,缓缓向他走来。
“孩子,跟我走吧。你的家没了,被魔修所害。”
魔修是什么?
年幼的云牧不知道,但他明白。
他的家没了。
几乎是本能,他爬上了女子纤细的脊背,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鼻子,令年幼的他几欲作呕。
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再因这种事被丢弃。
“姐……姐姐,我还能再见到爹娘吗?”
他趴在那背上问,分明还不懂生死离别的沉重,却因自己的问话而开始颤抖。
他明明只在书中读过的伤感,此刻却真真切切化作了刺骨的悲痛。
早慧,有时并非幸事。
“会见面的,八年后你就会死,那时你们便团聚了。”
“既然如此……姐姐您为何还要带我走?我……我更想此刻就随爹娘一同离开……”
白发女子微微叹气,脚下踩着厚雪,心中踩着命数。
“介时,会有人用你本就该死去的的命,救一个本该不死的人。”
“是嘛,那这样我岂不是能在死前还可以救一个人?好像……好像也不错?”少年嘴里哆嗦了两下,回忆起一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到时候……到时候爹娘肯定开心吧?”
话未落,白发女子的脚步已是一滞,足下便更加沉重了几分。
一股浑厚温和的星辰力自她脉门涌出,包裹住背上的小小身体。
暖流混杂着馨香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云牧只觉舒适无比。
他蜷缩着瘦小的身躯,如受伤的雏鸟般贴着女子的背脊,眼皮不受控制地打架。
“睡吧……死期未至之前,你便随我去京城上官家待着,做为我的徒弟安稳生活下去,至少……十四岁前这段时日,你的日子会滋润些。”
“师…父……?”
大雪纷飞,倒塌的木柱压着早已燃尽的灯笼残骸,寒风趁着他呢喃的缝隙钻入体内,带来难耐的阴冷,惊起一声低呼。
“师父!”
……
桃树下,
少年忽地睁开双眼,不知何时深插进泥土的右手下意识地抓握,带起一把潮湿的泥土,惊落几片桃花。
他缓缓坐起,复又靠回桃花树下。
主院上空,那映照夜空的猩红光芒依旧刺目,锣鼓喧天的热闹声浪已攀至顶峰。
他抬眼望向那流转的光彩,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啊,好像许久未曾见你们如此成团现身了,真可爱……”
云牧口中的“你们”,便是那构成星辰之力的微粒。
更形象地说,它们犹如拇指大小的、色彩各异的团子,散发着不同的情绪气息,但无一例外,它们都自然而然地亲近着少年。
“好痒啊,你们这些顽皮的小家伙,哈哈……”
感受着那些小团子在脸上跃动的骚痒,他咯咯笑出声,情不自禁地抬起了枯瘦的双手。
小团子们似乎明白他的心意,竟争先恐后地朝他掌心涌去,其中一些因过于弱小,被挤出了“队伍”,孤零零飘在角落,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哀伤气息。
“好,好,莫挤,一个一个来,都有份……”
“呃——!”
话音未落,云牧再次栽倒在地。
“……谁……”
少年勉强睁开的双眼,只来得及捕捉到视野下方的两双鞋——绣花鞋与皮靴——随即坠入无边的黑暗。
“这小子体质——当真是恐怖如斯,相隔如此之远,竟还能本能地汲取这些星辰之力,险些坏了我们秋月的祈福大事”
靴子的主人率先出声,声音嘶哑,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倒是英俊
来人正是上官家的家主——上官弘致。
“弘致,秋月的病……当真非用这孩子的骨头和眼睛不可吗?”绣花鞋的主人嗓音温润,一身旗袍勾勒出曼妙身段,脸庞却如少女般粉嫩。
不难看出的是,这女子与上官弘致二人,眉宇间都与上官秋月有几分相似。
“雅月,你这妇人之仁,莫非还在心疼这个下人?”上官弘致侧首,看着身旁蹙眉的妻子,声音放轻,“难道我们女儿的命就不救了吗?况且,就算换了骨他也死不了的。”
林雅月一手按在胸口,轻“嗯”了一声,自然垂在身侧的左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若,若真是如此,那就快些把这孩子治好带走,免得横生枝节……总归是我们上官家亏欠他,无论是他师尊还是爹娘……”
“诶,此话差矣,”上官弘致抬手抵住她的唇,面色微沉。
“他师父的死,那是咎由自取,当年屠戮一村的孽障,还妄想把这孩子送走来弥补自己的过错?结果最后自己心死跳入那无尽崖之下,我们上官家收留这孩子,虽然是有需于他,但已然是仁至义尽,何来亏欠一说?”
见自家妻子依旧低垂眼眸,他又是补充一句。
“放心,陆仙医的医术冠绝整个离寻古国,到时候这孩子真的死不掉的,眼睛说不定也不会瞎,你难道觉得……我这个夫君会空口无凭骗你吗?”
“……”林雅月嘴唇微颤,终是低声道,“……嗯。”
见妻子好似被说服,上官弘致嘴角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
“来人!”
暗影中,两个黑衣人无声显形。
“来人啊,把这小子治好后关起……”他微微皱眉,思考片刻后又是改口,“把他送回原来的住出去,切记温柔些。”
“遵命!”
黑衣人领命,迅捷而无声地抬起昏迷中四肢软垂的云牧,悄然隐入暗处。
“好了,雅月。”上官弘致转向妻子,脸上挤出笑容,“愁眉苦脸作甚?今日可是为女儿祈福的大喜日子,你这般模样,岂不是冲撞了福气?笑一笑。”
“……好。”林雅月努力牵动嘴角,绽出一抹苦涩却另具风情的浅笑。
这笑靥倒让上官弘致心头一热,他轻捏自家夫人柔嫩的脸颊,凑近耳畔低语。
“待诸事顺利结束,为夫就好好犒劳夫人一番,如何啊?”
“你……!”林雅月脸上飞起红霞,带着薄嗔推开他不安分的手,这般含羞带怒的神情,反更惹得上官弘致气血翻腾。
“哈哈哈!走!咱们继续喝酒去!”
月光冷冷洒满桃树庭院,徒留一地黄白交织的清辉与寂寥。
人已远去,唯余夜风拂过几瓣零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