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堡的书房,弥漫着浓重的书卷,墨水以及烟草味和更深沉的疲惫。费特斯伊伯爵揉着刺痛的太阳穴,面前摊着两封措辞几乎一模一样的回信草稿——分别给布杰斯和瑞德费特家族。信的核心思想被他反复咀嚼、锤炼,最终凝结成冰冷的、充满无奈的外交辞令:

“…费特斯伊家族世代忠于亚斯塔尼亚王室,恪守封臣本分,祈求王国和平。灰溪谷之不幸,闻之痛心。然我族力微势薄,领地贫瘠,兵甲不修,实无力评判是非曲直,更不敢僭越王权与诸公爵威严。唯愿秉持中立,严守本分,守护黑羽堡一隅安宁,绝不介入他族纷争。恳请双方体恤我族之艰难,勿使战火北延,殃及无辜。我族将紧闭门户,加强巡守,凡有擅越边界、滋扰我民者,无论何方,皆视为寇仇,必奋力击之,以卫家园…”

信的最后,盖上了那枚沉重的、刻着交叉长剑与肃穆渡鸦的家族印章,如同一个无奈的句点。这封信,是龟壳,是盾牌,也是最后脆弱的底线。它向双方宣告了费特斯伊的绝对中立与自卫决心,但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双方可能的猜忌和试探之下。

策略既定,行动立刻展开。

黑羽堡如同被惊动的蚁巢,压抑的紧张感取代了往日的沉寂。沉重的城门开启关闭的次数锐减,吊桥升起的时间更长。城堡围墙上的垛口后,哨兵的身影明显增多,警惕的目光扫视着通往南方的每一条道路和远处的鸦哨林地边缘。一队队穿着皮甲、手持长矛和弓箭的征召民兵在教官粗粝的喝骂下进行着紧急操练,动作笨拙却带着求生的狠劲。铁匠铺日夜炉火不熄,叮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修补着陈旧的铠甲,赶制着粗糙的箭簇。空气中弥漫着焦炭、汗水、皮革和一种无声的恐惧气息。

雷蒙德·费特斯伊如同即将出征的猛虎,全身散发着躁动与压抑的怒火。他亲自挑选了自幼便跟着他的最精锐的几个骑士和四十名老兵,连同大批物资,准备开赴鸦哨林地的前哨堡垒——“渡鸦之眼”。临行前夜,他在父亲的书房里爆发了最后一次激烈的争执。

“……父亲!这种缩头乌龟的‘中立’能撑到几时?!” 雷蒙德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拳头紧握,“布杰斯家的探子昨天已经摸到林地边缘了!瑞德费特家的船只在我们的海域外围鬼鬼祟祟!他们都在试探!都在看我们有多软弱!我们需要的是强硬的反击!是……”

“够了,雷蒙德!” 伯爵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威严,“强硬?拿什么强硬?用我们这区区几百人,去对抗背后站着铁壁和金狮的两条疯狗?你想让黑羽堡变成下一个灰溪谷吗?” 他疲惫地闭上眼,“守住渡鸦之眼,加强巡逻,示警,威慑!但记住我的命令:绝不主动挑衅!绝不越界!遇到任何一方武装,立刻回避,示警驱离为主!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守住!活下去!”

雷蒙德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满是不甘,但最终在父亲沉重的目光下,咬着牙低吼了一声:“……是!”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老教头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尴尬,身后跟着两名面容严肃、资历深厚的骑士长。

“伯爵大人,雷蒙德少爷。” 老教头行了个礼,声音低沉,“关于……关于城堡内务的调整,有些情况需要向您禀报。”

伯爵皱眉:“内务?”

其中一名骑士长上前一步,瞥了一眼脸色依旧难看的雷蒙德,硬着头皮开口:“是关于……Ryrie骑士的,大人。”

雷蒙德的眉头瞬间拧得更紧。

骑士长斟酌着词句:“Ryrie骑士……武艺尚可,反应敏捷,尤其在侦查和地形利用方面有特长,是鸦哨林地巡逻队的合适人选。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压得更低,“近来城堡内……有些流言,不甚妥当。关于他……与艾慕莉娅小姐的关系……过于……亲密无间。这种……特殊关注,在如今紧张的局势下,恐有损城堡风纪,也容易让其他士兵产生……想法。”

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再清楚不过:艾慕莉娅小姐对Ryrie那种毫不掩饰、超越主仆的占有欲和亲密举止,已经引起了守卫和仆从们的广泛议论,在备战的关键时刻,这种“特殊化”的存在,可能动摇军心,也可能成为潜在的安全隐患(比如艾慕莉娅是否会干扰Ryrie执行危险任务?)。

书房内一片寂静。伯爵的眉头锁成了川字,目光复杂地看向窗外。他并非不知情,只是之前选择性地忽略了小女儿那任性妄为的癖好。雷蒙德则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看向老教头和骑士长的眼神甚至带上了一丝“终于有人提了”的认同。

“父亲!” 雷蒙德抓住机会,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公正,“流言固然可恶,但值此危难之际,城堡上下必须同心同德!Ryrie是家族骑士,不是艾慕莉娅的私人玩物!他有一身本事,就该用在刀刃上!派他去渡鸦之眼,加入巡逻队!让他去最前线,用行动证明他对家族的忠诚,而非只围着艾慕莉娅转!这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伯爵沉默了许久。窗外的天色灰暗。最终,他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做出了某种妥协。

“……就这么办吧。” 伯爵的声音疲惫不堪,“教头,安排Ryrie加入渡鸦之眼的巡逻队,编入……西南边缘的斥候小组。明天一早,随雷蒙德出发。”

消息传到艾慕莉娅的私人小厅时,她正慵懒地靠在铺着雪白绒毯的窗边软榻上,指尖缠绕着Ryrie那根深蓝色的发带,纯黑的眼眸空洞地望着窗外的灰海。

当女仆战战兢兢地传达完伯爵的命令后,小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壁炉的火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艾慕莉娅缓缓转过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得像一张精致的面具。纯黑的眼眸里,空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极地冰渊般的寒意。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仆。

女仆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结了,慌忙低下头,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艾慕莉娅手中的深蓝色发带被猛地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她纯黑的眼眸里,冰渊之下,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翻腾。她缓缓站起身,走向窗边,深紫色的裙摆如同流淌的夜色。

Ryrie被侍从叫到小厅门口时,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城堡里的流言和即将到来的调令,他早已隐约察觉。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小厅内没有点灯,只有壁炉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艾慕莉娅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拱形窗前,窗外是灰暗的海天。她纤细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孤寂,又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过来。” 她的声音响起,冰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惧。

Ryrie沉默地走到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垂手肃立。“我在,小姐。”

艾慕莉娅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字一句地切割着寂静的空气:“父亲大人……要派我的渡鸦骑士……去那个肮脏的、充满野猪和鱼鹰臭味的边境林地了?”

“……” Ryrie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是……家族的命令。”

“家族的命令?” 艾慕莉娅猛地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那双纯黑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被触犯逆鳞的、近乎疯狂的暴戾怒火!“(╬ Ò﹏Ó)”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尖利,“他们凭什么?!凭什么把你从我身边调走?!凭什么让你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就为了堵住那些下贱仆人的嘴?!就为了讨好我那个满脑子肌肉的蠢货哥哥?!”

她像一阵暴怒的风,瞬间冲到Ryrie面前,冰凉的双手带着巨大的力道,猛地揪住了他靛蓝色束腰外衣的前襟!她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纯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吞噬。

“回答我!Ryrie!” 她的声音带着毁灭的气息,“你是不是也想去?!想去证明你对这个破家族的忠诚?!想离开我的视线?!”

“不!小姐!” Ryrie急切地否认,蓝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被撕裂的痛苦,“我……” 他想说“我只想守护您”,但家族的职责如同枷锁,让他无法说出口。

艾慕莉娅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读懂了那份挣扎。她眼中的疯狂怒火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寒的冰冷和……一种扭曲的冷静。她揪着他衣襟的手缓缓松开,却并未收回,而是如同冰冷的毒蛇般,缓缓抚上他苍白的脸颊,指尖带着令人战栗的狎昵和掌控。

“很好……”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轻柔的、甜腻的调子,却比刚才的暴怒更让Ryrie毛骨悚然,“记住你的话,我的骑士。”

她微微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吐出的却是冰冷的锁链:

“去可以。” 她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如冰锥,“但记住,你身上每一寸地方,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心脏……包括你的血,都打上了我的印记。”

她的指尖滑到他胸前,隔着衣物,用力点在他心脏的位置。

“活着回来。” 她的命令不容置疑,纯黑的眼眸紧锁着他,“不许受伤。不许被别人的血弄脏。更不许……让那些野猪或鱼鹰的肮脏目光,在你身上停留超过一秒钟!”

她退开一步,脸上绽放出一个甜美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笑容。

“我会在这里,在黑羽堡最高的塔顶,看着你离开的方向。” 她纯黑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蛛网般粘稠的占有欲,“如果你敢忘记我的话……或者,如果你敢带着不属于我的伤痕回来……”

她停顿了一下,如同在欣赏他因恐惧而微微收缩的瞳孔,然后才用轻飘飘的、仿佛谈论天气的语气,说出了最终的判决:

“……我就亲自去‘渡鸦之眼’,把你抓回来。然后……” 她的笑容愈发灿烂,如同盛开的毒花,“……我们就永远、永远地,锁在最高的塔楼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外面的战争、家族的存亡……都跟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你说……这样好不好?(◕‿◕✿) ”

Ryrie的身体僵硬如铁,寒意从脊椎一路窜升到头顶。他看着她甜美又疯狂的笑容,听着那甜蜜又令人绝望的威胁。家族的调令无法违抗,而眼前这位公主大人的“爱意”,比边境的战火更加致命。

他沉默地低下头,单膝跪地,如同向命运献上祭品。他拉起艾慕莉娅冰凉的手,用自己同样冰凉颤抖的唇,极其虔诚地、如同烙印般,印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以渡鸦之名起誓,” 他的声音低哑而沉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Ryrie·费特斯伊,必将完好无损地回到您身边。我的目光,只为您而停留;我的生命,只为您而燃烧。”

艾慕莉娅满意地看着他跪伏的姿态,感受着手背上那冰冷却滚烫的触感。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束在脑后的黑发,如同抚摸一件珍贵的、即将短暂离开视线的藏品。

“乖孩子……” 她的声音带着餍足的慵懒,“去吧。记住……你的锁链,一直握在我手里。”

第二天黎明,天色依旧灰蒙。黑羽堡沉重的侧门缓缓打开,雷蒙德率领的精锐队伍鱼贯而出,马蹄踏在湿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队伍末尾,是几匹驮着补给的马匹和一小队轻装的斥候步兵。Ryrie就在其中。

他穿着那身黑蓝的装束,戴上了老旧的头盔,外面套上了半旧的板甲与皮甲,手半剑挂在腰间。他清秀的脸庞在晨光中显得更加苍白,忧郁的蓝眼睛最后一次回望城堡最高的渡鸦之塔。

塔顶的露台上,一个深蓝色的纤细身影静静伫立在冰冷的石栏边,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Ryrie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穿透晨雾、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的、冰冷而专注的视线。那视线,比腰间的剑更沉重,比远方的战场更令人心悸。

他猛地转回头,握紧了缰绳,强迫自己不再回望。马蹄踏上了通往南方、那片被战火阴影笼罩的林地的泥泞道路。渡鸦被迫离巢,飞向风暴的边缘,而束缚着他的糖霜锁链,却比任何铁链都更加牢固,另一端,紧紧握在塔顶那位大小姐冰冷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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