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壁炉的火光跳跃,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布杰斯家的使者是个身材精干、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棕色猎装,腰间挎着一柄装饰着橡树叶纹饰的长匕首。他言辞看似恭敬,却字字带刺,反复强调“灰溪谷自古以来便是布杰斯先祖狩猎之地”,指责瑞德费特家“贪婪无度,觊觎邻家矿藏,甚至纵容渔民投毒”,并暗示费特斯伊家族若“明辨是非”,未来在矿产贸易上必将获得布杰斯家的“深厚友谊”与“铁壁公爵的善意关注”。
瑞德费特家的使者则是一位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穿着昂贵海蓝色丝绸长袍、手指上戴着硕大珍珠戒指的商人模样人物。他笑容圆滑,语气谦卑,却同样暗藏机锋。他大谈“银鳞河滋养万物”的历史,控诉布杰斯家“滥伐森林,破坏地脉,引发天灾”,淹没了瑞德费特家赖以为生的盐田。他恳请“公正的费特斯伊伯爵”主持公道,并“不经意”地提及瑞德费特家与“金狮公爵”麾下几位实权人物的“密切往来”,以及对“共同维护沿海商路稳定”的“殷切期望”。
费特斯伊伯爵端坐主位,面容比身后的石壁更加冷硬。他听着双方夹枪带棒、互泼脏水又隐含威胁的陈词,指关节因用力握着座椅扶手而泛白。长女艾莉诺陪坐一旁,脸色苍白,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长子雷蒙德则抱臂站在父亲身后阴影里,脸色铁青,眼神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强忍着将这两拨聒噪的“外来者”赶出去的冲动。家族顾问们眉头紧锁,低声交换着忧虑的眼神。黑羽堡,如同风暴中飘摇的小舟,被来自两个方向的巨浪同时挤压着,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选择任何一方,都可能招致另一方及其背后庞然大物的报复;保持中立?在如今撕破脸皮的局势下,中立很可能被双方视为软弱可欺,甚至被共同敌视。
城堡西侧,最高的“渡鸦之塔”顶端,有一方小小的露天观景台。这里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个黑羽堡的轮廓、下方嶙峋的黑色海崖、灰蒙蒙雾气笼罩的碎星海,以及……朝着西南和东南方向延伸的、被灰雾笼罩的广袤陆地与大海。劲烈的海风在这里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卷起冰冷的气流。
艾慕莉娅·费特斯伊斜倚在冰冷的石砌护栏上,深紫色的厚重羊毛斗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单薄。她没有束发,浓密的黑发被风吹得肆意飞舞,如同狂舞的鸦羽。她纯黑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越过下方城堡的塔楼和围墙,投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是布杰斯家族的森林领地与瑞德费特家海岸线的方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漠然。
Ryrie如同她的一道影子,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为她挡去些许最猛烈的侧风。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蓝为主色调的服饰——白色的衬衣,靛蓝色绣有渡鸦羽翼暗纹的束腰外衣,黑色马裤。劲风吹拂着他的黑发和衣摆,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轮廓。他垂着眼帘,如同最忠诚的守卫石像,但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忧郁,泄露了他对楼下会客厅里正在上演的、关乎家族命运的激烈交锋并非一无所知。
楼下隐约传来模糊的争执声,被呼啸的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那剑拔弩张的氛围,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壁,弥漫到塔顶。
艾慕莉娅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很快被风吹散,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嘲讽和无聊。
“听啊,我的骑士先生,” 她并未回头,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森林里的野猪和浅滩上的鱼鹰……隔着这么远,还在互相嚎叫呢。(´・_・`)”
她纯黑的眼眸依旧望着远方,仿佛在欣赏一幕无聊的默剧。
“一个喊着‘树是我的!矿是我的!’,” 她模仿着某种粗鲁的腔调,语气充满了轻蔑,“另一个尖叫着‘水是我的!盐是我的!’……真吵。” 她微微侧过脸,几缕黑发拂过她苍白的脸颊,纯黑的眼眸斜睨着身后沉默的Ryrie,唇角勾起一个冰冷而玩味的弧度,“你说……他们打生打死,争来抢去的那些东西……森林?矿脉?盐田?……和我们黑羽堡的渡鸦,有什么关系呢?”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指尖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苍白。
“看那边,”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无论他们的森林被砍光,矿洞塌陷,还是盐田被血染红……太阳还是会从这片灰海里升起,再沉下去。城堡的石墙还是会这么冰冷。海风……还是会这么吹。”
她收回手指,转过身,彻底面向Ryrie。狂风将她深紫色的斗篷吹得向后扬起,如同张开的鸦翼。她纯黑的眼眸在灰暗的天光下,牢牢锁住他忧郁的蓝眼睛,里面翻涌着浓稠的、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和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
“只有你,我的骑士……” 她的声音陡然转柔,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甜蜜,在呼啸的风中却异常清晰,“……和站在这里的我,才是真实的。才是……值得在意的。”
她向前一步,贴近Ryrie。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抬起Ryrie微凉的下颌,迫使他完全直视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她的指尖带着海风的寒意,却仿佛比火焰更灼人。
“他们的战争,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死活……” 艾慕莉娅一字一句地说,纯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Ryrie略显苍白的脸,“……都是背景里无关紧要的噪音。是渡鸦起飞时,脚下那些蝼蚁的喧嚣。”
她的指腹缓缓摩挲着他的下颌线,带着一种狎昵的、宣告所有权的意味。
“你的眼睛,” 她的声音如同冰冷的丝绸,缠绕上他的灵魂,“只需要看着我就好。”
“你的耳朵,” 她另一只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只需要听我的声音就够了。”
“你的剑,” 她的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骑士手半剑,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只需要为我而鸣。”
“至于楼下那些吵闹的‘外来人’……” 她退开些许,纯黑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光芒,如同孩童决定如何处置不喜欢的玩具,“让父亲和哥哥去头疼吧。反正……” 她耸了耸肩,语气轻飘飘的,带着极致的漠然,“……无论他们怎么吵,怎么打,这黑羽堡最高的塔顶,永远都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对吧?我的渡鸦骑士?(◕‿◕✿)”
她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块被油纸包裹的、散发着蜂蜜与坚果甜香的糕点——显然又是从茶点中“节省”下来的。
“喏,风这么大,会冷的。”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只对他使用的甜腻调子,仿佛刚才那番对家族危机和他人死活的冰冷宣言从未发生,“吃了它。”
Ryrie低头看着那块躺在艾慕莉娅白皙掌心、在灰暗天光下显得格外诱人的糕点,又抬眼看着艾慕莉娅那双纯黑的、带着不容拒绝命令的眼眸。楼下隐约的争执声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杂音。家族的困境、南方的战火、王权的崩塌……在艾慕莉娅那极致漠然和绝对占有的目光下,都化作了虚无的背景。他感到一种沉重的、带着恐惧的归属感,如同被渡鸦的羽翼彻底笼罩。
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微颤,从她冰冷的掌心取走了那块糕点。海风呼啸,卷动着两人的发丝和衣袂。在渡鸦之塔的顶端,在灰暗天幕的笼罩下,Ryrie将那块带着艾慕莉娅体温(或者说,是她刻意维持的温度)的甜点送入口中。蜂蜜的甜腻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滋味。
他咽下糕点,蓝眼睛重新望向艾慕莉娅,里面是化不开的忧郁,以及在那忧郁深处,被冰封的、只属于她一人的忠诚火焰。
“是的,我的小姐。” 他低哑地回应,声音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烙印在两人的世界里,“只有这里。”
艾慕莉娅满意地笑了,如同得到最完美回应的孩子,伸手轻轻拂去他唇边可能沾染的一点糖霜。黑羽堡的渡鸦骑士,在家族命运的风暴漩涡边缘,在他的荆棘公主用糖霜和冰刃构筑的绝对领域中,再次确认了他的牢笼与信仰。而远方,森林与长矛、鱼与月亮的争斗,依旧在灰雾中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