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内部,白天尚能依靠高窗透入的微光照明,入夜后则迅速被深沉的阴影吞噬。壁龛里的火把和油灯是唯一的光源,它们奋力燃烧,投下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将走廊和石阶拉伸出扭曲怪诞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石壁气息、海水的咸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霉味。城堡的守卫们穿着厚实的毛呢斗篷,在固定的哨位上跺着脚驱寒,他们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摇曳光影之外的黑暗角落。
不安,如同潮湿的苔藓,在古老的石缝间悄然滋生。
Ryrie的职责之一,便是在特定的夜晚,值守在艾慕莉娅小姐卧室外的小厅。这并非传统骑士的荣耀守夜,更像是属于他个人的、带着枷锁的仪式。作为专属艾慕莉娅的下级骑士,这也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
小厅连接着艾慕莉娅的卧室,比外面走廊稍显温暖,但也仅止于不冻僵的程度。壁炉里只有微弱的余烬,散发着聊胜于无的暖意。一张硬木椅被放置在靠近卧室门的位置,这就是他的“哨位”。他褪去了皮甲,只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蓝色束腰外衣和长裤,那柄不离身的骑士手半剑斜靠在触手可及的墙边。清瘦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
他并未坐下,只是静静地站在椅旁,背脊挺直,目光低垂,凝视着脚下地毯模糊的花纹。那份姿态,与其说是警惕的守卫,不如说更像一个在圣像前沉思的修士,带着一种忧郁的疏离感。伯爵描述的可怕景象——消失的村庄、沼泽裂隙、教廷的分裂——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的思绪。他能理解地图上的威胁,能分析斥候的报告,甚至能背诵晨曦教典中关于对抗黑暗的篇章。但直面真正的杀伐?想到要将冰冷的钢铁刺入活物(不用说是人,哪怕是被腐化的怪物)的身体,感受生命的流逝……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便从心底升起,比城堡的湿冷更甚。善良柔软的本性与骑士职责所需的冷酷果决,在他体内形成了痛苦的拉锯。这种矛盾,艾慕莉娅看得一清二楚,并精准地将其化为掌控他的缰绳。
卧室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内外。里面一片死寂。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呼啸着穿过塔楼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Ryrie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蓝眼睛里盛满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他忠诚,毋庸置疑。对海恩斯家族,对骑士的誓言。但这份忠诚投射在艾慕莉娅身上时,早已扭曲变形,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根深蒂固的阶级敬畏、对她喜怒无常的恐惧、对她偶尔流露(或表演)出的脆弱的奇异怜惜……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隐秘的眷恋。这眷恋并非甜蜜,更像是溺水者对唯一浮木的病态抓握,明知那浮木可能将自己拖向更深的水域,却无法放手。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穿透了厚重的橡木门板,清晰地钻入Ryrie的耳中。
他瞬间绷紧了身体,湛蓝色的眼睛猛地抬起,锐利地投向卧室门。侧耳倾听。
啜泣声断断续续,带着压抑的颤抖,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仿佛里面的人正在被噩梦魇住,痛苦地辗转。
是艾慕莉娅小姐!
几乎是本能的驱使,Ryrie的手已经按在了冰冷的门把手上。职责要求他守护她的安全,即使是来自噩梦的侵扰。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即将直面她深夜最真实(或最不设防)状态而生出的紧张,轻轻推开了厚重的橡木门。
卧室内的景象与外厅的昏暗截然不同。几盏精巧的银质壁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琥珀色光芒,照亮了这个充满少女气息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腻的晚香玉熏香,几乎盖过了城堡本身的湿冷气息。地上铺着厚厚的、绣着繁复藤蔓花纹的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四柱床上,层层叠叠的纱幔只放下一半,露出里面的人影。
艾慕莉娅正蜷缩在柔软的天鹅绒被褥里,黑发如海藻般散落在枕上。她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那压抑的啜泣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月光透过没有完全拉拢的厚重窗帘缝隙,吝啬地洒下一道银辉,恰好落在她裸露在被子外的一小段白皙手臂上,那肌肤在月光下显得脆弱易碎。
“小姐?” Ryrie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脚步停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您……做噩梦了?”
啜泣声戛然而止。
床上的人影静止了一瞬,然后缓缓地、如同慢镜头般转过了身。
没有泪痕,没有惊恐。艾慕莉娅的脸上干干净净,甚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红晕。那双纯黑的眼眸,在温暖的壁灯光线下,如同打磨光滑的黑曜石,清亮、冰冷,哪里有一丝哭过的痕迹?她的唇角,甚至微微向上勾起一个甜美的、带着一丝狡黠的弧度。
“啊啦,是我的笨蛋骑士来了呢。”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毫无半分惊惧,反而有种如愿以偿的满足感,“真是可靠呀,这么快就听到了呢。(◕ᴗ◕✿)”
Ryrie的心猛地一沉。上当了。又是她的……游戏。那点因担忧而升起的温度瞬间被冰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被戏弄的窘迫和更深的警惕。他下意识地想后退。
“过来。” 艾慕莉娅的声音甜度未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拍了拍床沿,姿态优雅而慵懒,像个召唤宠物的女王。
Ryrie的身体僵在原地。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深夜,小姐的闺房,靠近床沿……这严重逾越了骑士的界限,甚至触碰了贵族的禁忌。他骨子里的谨慎和教养在疯狂拉响警报。
“嗯?” 艾慕莉娅微微歪头,纯黑的眼眸眯了起来,那甜美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但眼底的温度却在飞速下降,凝结成冰,“我的骑士……在拒绝我的命令吗?”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让Ryrie感到脊背发凉。
他认命般地闭了闭眼。恐惧压倒了犹豫。他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床沿边,垂手肃立,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视线刻意避开艾慕莉娅的脸,落在地毯繁复的花纹上。
艾慕莉娅满意地哼了一声,像只餍足的猫。她裹着柔软的丝绒被子坐起身,被子滑落至腰间,露出里面精致的丝绸睡裙。她并未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Ryrie,她的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扫过他清秀苍白的侧脸,束紧外衣下略显单薄的肩膀,最后落在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
“手,伸出来。” 她命令道,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
Ryrie的身体再次僵硬,但还是缓缓地、带着极大的抗拒,抬起了右手。
艾慕莉娅伸出自己白皙纤细的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搭上他紧绷的手腕。那触感让Ryrie微微一颤。她的手指顺着他的手腕内侧向上滑,动作缓慢而充满狎昵的意味,如同在把玩一件珍贵的、专属的藏品。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他的手肘内侧,那里皮肤最薄,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跳得好快呢……” 艾慕莉娅轻声呢喃,纯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恶作剧得逞般的愉悦光芒,她抬眼,目光锁住他躲闪的蓝眼睛,“我的骑士,是在害怕吗?怕我?还是怕……这深不见底的夜?(´・ω・`)?” 她故意用甜腻的语调说着令人不安的话。
Ryrie抿紧嘴唇,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他能说什么?承认害怕她?还是承认这城堡、这世界弥漫的黑暗确实让他心生寒意?哪一种回答都可能成为她下一步戏谑的把柄。
艾慕莉娅似乎并不期待他的答案。她自顾自地玩着他的手臂,冰凉的指尖在他皮肤上画着无意义的圈,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战栗。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那片浓稠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墙,看到悬崖下汹涌的碎星海和更远处潜伏的未知。
“外面的风……听起来像不像那些……从裂隙里爬出来的东西在哭?”她忽然幽幽地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教廷的老头子们说,它们在找温暖的血肉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Ryrie的手臂拉得更近,几乎要贴上她自己的脸颊。她的目光转回他脸上,纯黑的瞳孔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一种粘稠的、病态的依赖和掌控,“不过,没关系哦。我有我的骑士在这里。”
她的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滑到枕头底下,摸索着。Ryrie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艾慕莉娅摸出来的,却是一个小巧的、用丝帕包裹的东西。她一层层揭开丝帕,露出里面一块精致的、做成玫瑰形状的糖霜点心。粉白色的糖霜厚厚地覆盖着,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喏,”她将点心递到Ryrie唇边,笑容甜美无邪,仿佛刚才谈论恐怖裂隙的不是她,“守夜辛苦了,奖励你的哦~快尝尝,我特意让厨房做的,甜得很呢。(✿◡‿◡)”
Ryrie看着那几乎要碰到自己嘴唇的、裹着厚厚糖霜的点心,胃部一阵翻搅。甜腻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如同毒药的气味。上次那“掺了杀虫药粉”的“玩笑”言犹在耳。他紧抿着唇,蓝眼睛里充满了抗拒和深深的疑虑。
“怎么?怕我下毒呀?” 艾慕莉娅眨了眨纯黑的大眼睛,表情无辜又委屈,“好伤心呢,骑士先生居然这样怀疑你的大小姐。” 她作势要把点心收回。
就在Ryrie神经稍松的刹那,艾慕莉娅的眼神骤然一变!甜美无辜瞬间褪去,如同面具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带着暴戾怒火的真实面容。她猛地将点心狠狠按在Ryrie紧抿的唇上!力道之大,让坚硬的糖霜边缘硌得他生疼,甜腻的粉末沾满了他的嘴唇和下颚。
“吃下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黑眸中燃烧着被违逆的怒火,“我让你吃!这是命令!连我的赏赐都敢拒绝?!(╬ Ò﹏Ó)”
突如其来的剧变让Rrie措手不及,大脑一片空白。唇上传来糖霜冰冷的甜腻和点心坚硬的触感,混合着艾慕莉娅指尖的冰凉和那股不容置疑的蛮横。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那份根植于骨髓的、对艾慕莉娅的恐惧与扭曲的忠诚再次占据了上风,压倒了所有的疑虑和抗拒。
他几乎是机械地张开了嘴。
艾慕莉娅满意地看着他咬下一小口点心,脸上疯狂的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快得令人心寒。甜美的笑容重新绽放,仿佛刚才的暴怒从未发生。她甚至伸出纤细的食指,带着一种狎昵的亲昵,轻轻抹去他唇角沾着的糖霜粉末,然后,在Ryrie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将那沾着糖霜的手指含入了自己口中,舌尖轻轻舔舐。
“嗯,果然很甜呢。”她眯起眼睛,发出满足的叹息,纯黑的眼眸里只剩下纯粹的、掌控一切的愉悦,“对吧,我的骑士?” 她像对待一个听话的孩子般,轻轻拍了拍他沾着糖霜的脸颊。
Ryrie僵硬地咀嚼着口中的点心。甜得发腻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只让他感到一阵阵反胃和深入骨髓的冰冷。他被迫吞咽下去,喉咙里堵得发慌。窗外,风声依旧呜咽,如同无数幽魂在哭泣。而在这温暖、甜香弥漫的囚笼里,他清晰地感受到,糖霜之下,那冰刃的锋锐与刺骨。他如同提线木偶般站在床前,蓝眼睛里倒映着壁灯温暖的光,深处却是一片被恐惧和扭曲忠诚冻结的荒原。守夜,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