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大陆腹地传来的种种令人不安的消息,位于王国东南海岸峭壁上的费特斯伊家族领地,暂时还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宁静。但这种宁静,也如同窗外碎星海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潜藏着未知的暗流。
家族议事厅内,气氛远不如长廊那般“平静”。沉重的橡木长桌旁,费特斯伊家族的核心成员齐聚。壁炉里的火焰努力燃烧着,驱散着深入骨髓的湿冷,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费特斯伊家族伯爵,一个骨架宽大但面容被忧虑刻下深痕的男人,手指重重地点在铺开的羊皮地图上。地图上,亚斯塔尼亚王国的东北海岸线被细致描绘,而王国的其他部分,尤其是北方和西边靠近瓦伦塔边境的区域,则用粗糙而紧张的笔触勾勒,上面点缀着一些令人不安的标记。
“王都来的急报,还有教廷‘守光派’的哈维尔修士私下传递的消息,”伯爵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焦躁,“情况比我们之前知道的更糟。北境,靠近‘哀嚎山脉’的几个村庄……不是迁移,是消失了。干净得……像被抹布擦掉一样。教廷派去调查的一小队圣殿骑士……只回来了一个见习,疯了,只会念叨‘影子……吃了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人——长子雷蒙德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长女艾莉诺脸色苍白,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几位老骑士和顾问则面沉如水。
“瓦伦塔帝国又在边境增兵了,借口是‘追剿盗匪’,但他们的‘盗匪’都快跑到我们眼皮底下了!”伯爵的手指划过西方边境,“翡翠同盟那边更是一团糟,‘红玫瑰’和‘金橡树’两个公国为了边境一片据说发现了秘银矿的森林,据说打了起来,死伤不少。有流言说……战斗中出现了被腐化的野兽,不分敌我地攻击,伤口流着黑脓。”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教廷内部吵翻了天,王都那边据说天天开会,净化派和守光派就差在圣堂里动手了。与家族关系密切的哈维尔修士暗示……有些地方的教堂,圣水盆里的水……开始变得浑浊,带上了怪味。”
他最后指向地图上王国最北段一个不起眼的标记:“最麻烦的是……‘裂隙’。过去只在古书和蛮荒之地传说里出现的东西,现在……距离我们不到两百里的‘幽影沼泽’边缘,斥候发现了一个小的。虽然很快被路过的晨曦骑士小队用圣辉暂时‘封堵’了,但溢出的腐化气息……污染了水源,附近的动物变得狂躁嗜血。教廷认为这绝不是孤例,只是还没被发现罢了。”
议事厅里一片沉寂,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海浪声。一种无形的压力,比城堡本身的巨石更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曾经觉得遥远的灾难阴影,正以各种方式,悄然迫近他们相对平静的海岸。
在长桌的末端,艾慕莉娅·费特斯伊安静地坐着。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裙装,衬得皮肤愈发苍白。及肩的黑发柔顺地垂落,几缕发丝不经意地贴在脸颊。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纯黑的眼眸,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她纤细的手指间,一枚小巧的、镶嵌着黯淡黑曜石的银戒指正被缓慢地转动着,光滑的戒面在昏暗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冷光。家族面临的危机、王国的动荡、教廷的分裂……这些沉重的话题似乎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太多涟漪。她的全部注意力,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都落在长桌对面,那个安静立于阴影中的身影上。
Ryrie。家族的下级骑士。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束腰外衣,外面套着一件保养良好但明显陈旧的深棕色皮制护胸甲,左胸处是费特斯伊家族那渡鸦与长剑的家徽,颜色已有些黯淡。他身姿挺拔如青松,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感。及肩的黑发用一根朴素的皮绳束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一张过分清秀的侧脸。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纯净如碎星海最深处海水的蓝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自己脚前一小块磨损的地毯纹路,仿佛要将那纹路刻进心里。他努力将自己融入墙角的阴影,像一尊沉默而美丽的守护石像。
就在伯爵沉重的话语落下,议事厅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寂静笼罩时,艾慕莉娅转动戒指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桌布之下,阴影之中。
一只穿着柔软黑色小羊皮靴的脚,带着一种猫儿般的慵懒和不容置疑的精准,悄无声息地探出。冰凉的、带着顶级皮革特有细腻触感的鞋尖,轻轻地、带着一种狎昵而强势的意味,勾住了Ryrie紧贴着桌腿、包裹在朴素的深色马裤里的小腿。
Ryrie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挺直的背脊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低垂的、如同雨后初晴天空般的蓝眼睛猛地抬起,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惶和无措,瞬间撞进了长桌对面那双深不见底、正牢牢锁定着他的纯黑眼眸里。
艾慕莉娅依旧微微低着头,转动戒指的手指恢复了动作,甚至显得更加悠然自得。但她纯黑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Ryrie瞬间失态的模样,一丝极其愉悦的、如同蜜糖般粘稠的笑意在她眼底飞快地漾开,无声地宣告着:看,无论世界如何天翻地覆,你的世界,只能因我而震颤。
这无声的、充满掌控欲的短暂交锋,被淹没在议事厅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伯爵沉重的叹息声中。无人察觉。
“……雷蒙德,”伯爵疲惫地打破了沉寂,“加强领地内所有村庄的巡逻,尤其是靠近森林和沼泽的边缘地带。让铁匠铺日夜赶工,修复库存的武器铠甲。艾莉诺(伯爵的大女儿),重新核查粮仓储备,按……按可能持续一年的围困标准计算配给。还有,”他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以我的名义,给圣都伊格拉斯的守光派枢机主教写封信,措辞要谦卑,表达我们对晨曦之主的坚定信仰,并……请求教廷关注东北海岸的安宁,特别是关于‘裂隙’的预警和防护知识。” 向教廷求援,即使是对守光派,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这是他们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稻草之一。
会议在沉重得化不开的氛围中结束。沉重的橡木门被侍从拉开,雷蒙德、艾莉诺等人面色凝重地鱼贯而出,低声交谈着各自的任务,脚步声在石廊里回荡。
Ryrie几乎是立刻就想退入走廊更深的阴影,远离那让他心悸的源头。然而,他刚迈出一步,那熟悉的、混合着冷冽晚香玉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金属般冰冷气息的味道就笼罩了他。艾慕莉娅像一道无声的黑色溪流,瞬间截断了他的去路。
议事厅门内流泻出的光线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形。她微微仰起脸,苍白的面容在光影中如同精致的瓷器,那双纯黑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他带着一丝余悸的蓝眼睛。
“笨~蛋~骑~士~” 艾慕莉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甜腻的调子,与刚才议事厅里的漠然判若两人。她唇角勾起一个可爱的弧度,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牢牢锁住他。
“艾慕莉娅小姐……” Ryrie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蓝眼睛里的戒备清晰可见。
“父亲大人说的……好可怕呢。” 艾慕莉娅向前逼近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微微歪着头,黑发滑落肩头,纯黑的眼眸里却找不到一丝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裂隙呀,腐化呀,还有教廷那些吵吵闹闹的老头子……” 她纤细的手指忽然抬起,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拂过Ryrie束腰外衣的领口,那里别着一枚小小的、做工粗糙的晨曦之主圣徽,是每个骑士的标配。“我的骑士先生,这么好看……” 她的指尖停留在圣徽边缘,语气陡然转冷,带着金属刮擦般的锋锐,“要是被那些恶心的东西碰到……或者被什么‘圣光’灼伤了你这双只该看着我的蓝眼睛……”
她凑得更近,鼻息几乎拂过他的脸颊,纯黑的眼眸里翻涌起浓稠的、令人窒息的占有欲:“我会很不高兴的哦,非常非常不高兴。(`へ´) 后果嘛……”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他蓝眸中一闪而过的紧张,才用甜得发腻的声音继续说,“可能会忍不住,把你锁在离我最~近~的塔楼里呢,这样才安全,对吧?(◕‿◕✿)”
她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个“安全”的设想,笑容更加甜美。然后,像是变戏法一样,从她深色的裙装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深色绒布包裹的物件。她拉过Ryrie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握剑带着薄茧,却依旧显得修长而苍白——不由分说地将小包裹塞进他掌心,再用自己冰凉的手指包裹住他的拳头。
“喏,拿着。”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轻快的调子,却带着不容置疑,“不是什么毒药啦,别那么紧张~” 她仿佛看穿了他瞬间僵硬的联想,轻笑一声,“是哈维尔修士上次来拜访时,‘不小心’掉在我花园里的一个小护符。据说是用受过祝福的银和某种能‘安定心神’的石头做的呢。” 她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虽然我觉得晨曦之主和教廷的光芒……有时候也挺刺眼的。不过呢,既然他掉了,我就‘捡到’了。现在,送给你。”
她将脸凑近Ryrie的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戴着它,我的骑士。让那些烦人的‘影子’和‘圣光’,都离你远一点。你的心神……只需要为我而安定,明白吗?” 那语气轻柔,却带着最深切的命令和占有。
Ryrie的指尖感受着绒布包裹下那个坚硬小物的轮廓和冰冷触感。哈维尔修士的护符?艾慕莉娅会好心给他真正的护身符?他紧握着它,指关节微微发白,掌心却渗出了冷汗。伯爵描述的可怕景象还在脑海中盘旋——消失的村庄、疯掉的见习骑士、沼泽边缘的裂隙……而此刻,手中这个来源不明、被艾慕莉娅赐予的“护身符”,和眼前少女甜美笑容下那冰刃般的掌控欲,交织成一张更令人窒息的网,将他牢牢缚住。他感到自己的蓝眼睛在艾慕莉娅纯黑瞳仁的凝视下无处遁形。
“……是,小姐。”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乖~” 艾慕莉娅满意地笑了,像得到糖果的孩子,伸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脸颊,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时又停住了,转而轻轻拂过他胸前的旧圣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去吧,我的骑士先生。记得……眼睛要好好看着路,也要……好好看着我哦。” 她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如同夜色中的幽兰,转身,裙裾轻摆,无声地消失在通往上层居住区的幽暗楼梯口。
Ryrie独自站在回廊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仿佛汲取那一点凉意。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个深色绒布小包。窗外的天空,灰云低垂,酝酿着一场新的冷雨。黑羽堡的宁静,已然被来自外界的危机和来自内部的、更加私密而冰冷的掌控,撕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忽视的裂痕。渐黯之痕,已悄然烙印在这座堡垒,以及他被迫紧握的掌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