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下方的河滩空地上，搭起了一片临时营地，七名衣衫褴褛的笨拙女子，正在埋头搬运各种物件。
大约三十名来自德格布伦的守备军士兵，正百无聊赖地或坐或站，搂着武器，罩衣下略微锈蚀的肩甲上沾着浑浊的晨露，如同发霉的银币。
雷娜特在民兵队长多鲁的陪同下走进了营地，一名军官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圣主保佑，队长先生。”
雷娜特从斗篷下伸出一只小手，掌心向上，露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钱袋，脸上挂着与她那孩童般外表不符的、恰到好处的甜美笑容，“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去年的麦酒还剩了些，稍后会有人给您送过来。”
军官明显一愣，他本以为雷娜特身后那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民兵才是主事者，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才是真正能主事的人。
“雷娜特，退役的三阶提灯人。”
雷娜特仿佛没看到对方的错愕，提裙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蹲身礼，嘴角的笑意依旧温和，“很荣幸能作为大人的向导，带各位前往铅墙。”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谨慎的提醒，“不过，我建议除了马车，减少不必要的东西，山路可不太好走。”
听到“退役提灯人”这个身份，军官的目光就落在对方张开的左手心，一个淡淡的提灯人印记赫然入目。
所有的漫不经心转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郑重。军官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接住雷娜特伸出的小手，极其克制地在嘴边虚碰了一下，完成了最起码的致敬礼节。
“她们……都是亚女？”雷娜特的目光扫过营地角落那些动作迟缓、神情麻木的女子，最终落在了她们统一的、如同寒潭般的幽绿色眼瞳上，“看起来都很虚弱，她们还能干重活？”
“嗯，不少上了岁数的老家伙，平时在德格布伦修道院里干点粗活。”
军官站起身，顺着雷娜特的目光看去，嘴角带着一丝轻蔑，“这次正好废物利用，让她们去铅墙那边搬东西。您放心，只要给口热汤，外加一顿鞭子，她们就能干上一整晚！”
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随意地招了下手。远处一名士兵立刻心领神会，抬起脚，毫不客气地踹翻了某个动作稍慢的亚女。
“圣主怜悯，还是让她们吃饱了再工作为好。任何隐藏在内心的怨言，都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隐患，尤其是在修复铅墙这种大事上。”
雷娜特看着那踉跄摔倒又默默爬起的身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转头看向了身后的民兵队长，“多鲁，跟村里说一声，送些草粉面包和蔬菜汤过来。”
黑域里特有的球根草，其膨大的根部富含淀粉，磨碎后成为饥荒年代重要的食物补充，被称为草粉。将其与普通面粉按一比一比例混合烤成的面包，口感粗粝，却胜在量大管饱，而且极其耐储存。
冰莓村每年的黑域探索，都会大量采集，即使这些年冰莓村的日子宽裕了不少，草粉面包依然是漫长寒冬里减少谷物消耗的重要储备。
“圣主仁慈，谢谢您。”
很快，一块块坚硬如石、颜色深黑的草粉面包，一碗碗清澈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蔬菜汤分发下去。每一个领到食物的亚女，都深深弯下腰，对着分发食物的人鞠躬致谢，声音细弱而卑微。
“嗯……你，多大年纪了？”
最后一块草粉面包递出，看着眼前发色枯黄、眼神浑浊的亚女，那张即使憔悴也难掩精致轮廓的脸庞，雷娜特心中涌起一种不真实感。
头发如同乱草般的亚女吓得退了半步，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呐：“圣主在上，五十二岁了……不过，不过我力气很大，我能搬得动铅柱！”
“嗯，如果能按时完成铅墙的修复工作，我不介意每人再多给两克朗的辛苦费。”
雷娜特点点头，保持着一种不冷不热的疏离感，语气带着清晰的警告意味，“但是，我不希望出现任何差错，或是……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听到这半是鼓励半是严厉警告的话语，上了年纪的亚女身体微微一颤，赶紧用力点头，不敢有丝毫怠慢。
亚女们捧着汤碗和草粉面包，跪在乱石滩上，面朝东方，低声念诵着餐前的祈祷文。随后，她们一个个站起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钻进山道旁的茂密树林深处，避开他人的目光进食。
「教会敕令之四，独食之律：纵使不洁，依然可享饱腹的恩典，亚女当在隐秘之处进食，不可在公众场合显露，不可与他人共餐，以免引人非议，传播不幸。」
“永远别相信她们有多么自律，不过是种遮掩罢了。”
军官掂量着雷娜特悄悄塞过来的、颇有分量的钱袋，看向那些进入密林的亚女，表情也略微缓和了些，“她们必须比常人更加勤快，才能稍稍弥补一点点对圣主的亏欠。”
雷娜特没有回应军官的话。她的目光，静静地追随着刚才那位自称五十二岁的年老亚女。
……
密林深处，远离守备军士兵的视线，一场不为外人所知的微小骚动正在上演。
“圣主在上……这……这是我的！”年老亚女佝偻着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绝望的哀求，伸出枯瘦的手试图夺回那半块被抢夺的草粉面包。
抢走她食物的年轻亚女，身披一件破烂不堪、沾满泥点的墨绿色斗篷，此刻却面不改色，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而刻薄的嘲讽弧度。
“活不了几年的老家伙，吃那么多干什么？浪费圣主的恩赐！”
年轻亚女的声音如同淬了冰，话音未落，伸手一打，将年老亚女捧在手里的汤碗又掀翻在地。
菜汤泼洒，浸湿了枯叶和泥土，几片可怜的菜叶粘在肮脏的土地上。年老亚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呆呆地看着，本就黯淡无光的眼睛变得更加死寂灰败。
距离最近的几名亚女，都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将自己那点食物紧紧护在怀里，眼神惊恐地瞥向别处，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那可怜人说上一句话。
“托菈……你要冷静。”
一名身材高挑的亚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佯装弯腰去捡那只翻倒的破碗，眼角的余光却如警惕的猫鼬般，飞快地扫向二十多米外的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托菈似乎读懂了同伴眼神里的警告，脸上的戾气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怯懦畏缩的神情。她迅速蹲到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捧着手里的草粉面包，小口小口地、仿佛很珍惜地咀嚼起来。
灌木丛一阵悉索晃动，卡瑞拨开枝叶走了出来，玛伦紧随其后，脸上带着不解。
少年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中的众人，最后定格在刚刚发生过冲突的地方。
那蜷缩在地上、盯着泼洒汤水发呆的年老亚女，让卡瑞突然想起七岁的时候，那个在村口无比落魄，最终在风雪中凋零的亚女。
“有吃的吗？”
卡瑞侧头看了眼身边的少女，轻声问了句。玛伦愣了下，摸摸腰间，最后只是掏出一把坚果——那是她的小零食。
卡瑞接过坚果，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弯下腰，放在一片相对干净的落叶上。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亚女们的目光聚焦过来，混杂着惊讶与惶恐，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年老亚女的羡慕。但没有一个人敢抬头与卡瑞或玛伦对视，纷纷垂下了眼帘。
卡瑞的目光又开始转动，又锁住了那个半边身子躲在树后、正装模作样咀嚼草粉面包的年轻亚女。
“卡瑞？”玛伦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胳膊，又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怎么了？我好像听见雷娜特在外面喊你。”
亚女们纷纷低着头，匆匆忙忙、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压抑的密林。
卡瑞仿佛没有听见玛伦的话，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些亚女的背影。
“卡瑞！”
“哦……没事。”
卡瑞回过神，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玛伦的脸上，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玛伦，是强者欺负弱者可耻，还是……弱者欺负更弱者可恶？”
玛伦愣住了，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