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易烟在山野间跋涉了许久,最终在一处山清水秀的谷地停了下来。

这里远离尘嚣,不远处还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小村庄。

此地既能满足她基本的生活所需,又能提供她所渴求的彻底的清净。

她用玉镯里的银两请了附近村庄的匠人,在溪边向阳的坡地上建起了一座简陋却足够遮风挡雨的木屋。屋前开垦了一小片菜地,屋后引了溪水。日子仿佛就此沉淀下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至于……那腹中的鬼胎……

恐惧?厌恶?迷茫?

她曾无数次动念想趁着它尚未长成时去结束这一切。但每一次当杀意凝聚时,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悸动,一种奇异的、难以割舍的感觉便会浮现。

她下不去手。这感觉让她十分厌恶自己,但却又无可奈何。

她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这山清水秀的牢笼里守着腹中这个不知是福是祸、是人是鬼的未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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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光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秦易烟,当年那个被逐出家门的少女如今已近不惑。

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或许是残留的修为使得他并未留下太多风霜。眉宇间褪去了青涩并沉淀下温婉与沉静,但是却无损那份依旧令人惊艳的美丽,反而平添了几分成熟女子独有的风韵。

此刻,她正拿着一件半新的蓝色衣袍,为面前站着的少年亲手穿上。

那少年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依稀有着秦易烟年轻时的影子,但眼神却更为沉静内敛,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疏离感。他名叫秦北,那个在她腹中孕育了十个月才降生的“鬼胎”。

“小北,那破天宗可是这一方天地里赫赫有名的大宗门。”秦易烟一边熟练地替儿子系着衣襟的盘扣,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他们底蕴深厚,高手如云——听说门中还有化神老祖坐镇。这次他们面向凡间招收弟子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明白吗?”

秦北微微侧了侧头避开了秦易烟过于仔细的整理:“我知道了,娘。还有,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好。”

他从懂事起就开始自己穿衣,甚至能料理大部分家务。可是无论他说多少次,秦易烟在照顾他起居这件事上却总有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结果自然如往常一样。秦易烟仿佛没听见他的抗议,依旧认真地替他抚平衣领的褶皱。

“嗯。小北也是个大男孩了。”

秦易烟话语里满是欣慰。

说着,她习惯性地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儿子手感极佳的脸颊,随即又迅速凑近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亲昵地啄了两口。

“......”

秦易烟的容颜中那温婉中透着妩媚的风韵,即便是朝夕相处的儿子有时也难免会感到一丝不自在。

“这次机会实在难得。”

秦易烟退开一步,目光温柔地凝视着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儿子,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随即又被坚定取代:“破天宗素来只收有修真根基的世家子弟或天赋异禀之人,极少对凡尘开放山门。小北,娘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学成归来的消息。记住,先去那个村子里找他们村长......”

秦北压下脸上的热意后才终于点点头:“好。那我走了?”

他转身欲去拿靠在门边的简单行囊——一个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袱,里面还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干粮。

“等等!”秦易烟叫住他,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物件:“这个拿着。”

秦北伸手接过,入手的是一只通体莹白看似平凡的玉镯。眸光微动,只是一眼他便认定了这绝非普通的首饰。

“只需要心里想想就能取出里面的东西。”

秦易烟轻声解释,眼中带着鼓励:“试试看?”

秦北依言,念头微动。只见光华一闪,一件叠放整齐的干净布衫凭空出现,稳稳地落在了他捧着玉镯的手上,恰好盖住了镯子本身。

短暂的惊愕后,秦北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欸不是,有这种东西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那我这些年上山砍完柴后再背回来的意义是?

好吧,好像也有意义,只不过对于他来说不是很多就是了。

“所谓财不外露。”秦易烟的神色严肃起来:“小北,这储物法器虽不算绝世珍宝,但在凡尘已然算是难得。若是被有心人瞧见恐生极大的祸端。必须小心藏好。”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拿起那件衣服,随着念头一动,那衣服便化作一道流光没入玉镯之中。

她拉过秦北的手,将玉镯稳稳地套在他的手腕上,然后又仔细地将他宽大的衣袖拉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镯子。

“好了,小北……”做完这一切,秦易烟抬起头,看着儿子俊朗的脸庞不禁入了神。

“那我走了!再见!”

秦易烟追到门口,倚着粗糙的门框,目光紧紧追随着儿子远去的方向,直到那抹身影彻底融入山岚再也看不见。

木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显得格外空旷寂静。她缓缓走回屋内,坐在那张秦北用了多年的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清晰的木纹。思绪飘回了十八年前那个痛不欲生的夜晚。

那时的她看着自己因孕育鬼胎而日渐隆起的腹部,婶婶感受到了其中散发出的、让她灵魂都感到阴冷的异样气息,绝望和恐惧曾无数次将她吞噬:

她确实动过那最狠毒的念头——在分娩之前,结束这一切,结束这个本不该存在的生命,也结束自己的痛苦与耻辱。

然而,当真正面对那个在血污中发出洪亮啼哭、四肢乱蹬、小脸皱成一团的婴儿时,她高高举起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接生婆当时还惊魂未定地说:“这孩子……哭得可真响,劲儿也大,看着……看着就是个健壮的小子,一点也不像……”后面的话接生婆没敢说出口,但秦易烟明白,她是想说“一点也不像鬼”。

她有阴阳眼,所以能够窥见常人不可见的灵体鬼魅。

她曾无数次仔细地、近乎偏执地审视过怀中的婴孩——纯净的灵魂之火,新生的、懵懂无知的意识,没有任何阴邪附体的迹象。他就是他,一个崭新的、对这个世界充满未知的生命。

后来,随着秦北渐渐长大她更是暗中观察了许久,她试图找出任何蛛丝马迹。但是最终她依旧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除了来历诡异以外其本身压根就是一个纯粹的人。

既然如此……既然他是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出的骨肉,是自己十月怀胎所生,流淌着自己的血脉……那么,他就应该得到自己的爱。

自己的人生已经毁了,但是他的却没有。

“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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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空气清新而湿润,带着草木特有的芬芳。秦北沿着蜿蜒的小径快步下山,脚步轻快。离开了母亲那无微不至、有时甚至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的关怀范围后他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十八年了,他终于有了真正走出这片山林,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机会。

路过山脚下那个他从小就很熟悉的小村庄,刚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时,一个身影忽然蹦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喂!站住!”

秦北抬眼看去。眼前是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柳眉微挑,皮肤白皙,容貌颇为秀丽。

“本小姐的名字叫张夏瑶!”少女自报家门,语气里带着天生的优越感,“你难道就是山里那个……嗯……秦寡妇的儿子?”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但“寡妇”二字最后还是脱口而出。

秦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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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跟你说话呢!你耳聋了?”

张夏瑶见他无视自己顿时有些气恼,快步追上他后她走到了他身前张开双臂,像个大字一样挡住了秦北的去路。

微微挺起的胸脯带着少女的骄傲:“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秦北停下脚步,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刁蛮任性的少女。

这家伙从小他就有所耳闻,如果自己母亲说得没错的话,她似乎天天声称自己是什么神帝转世?

真的不是神经转世吗?

“是又如何?张——小——姐?”

张夏瑶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哼了一声,扬起小脸:“哼!要不是我爹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次破天宗开山门机会难得让我务必把你也捎带上,省得你摸不着路耽误了时辰……本小姐才不乐意带你呢!”

她顿了顿,然后又故意拿腔拿调地说:“如果要和我一起坐马车去的话——”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等着看后面秦北后悔却又硬要面子的表现。

“对不起,张小姐!马车在哪?”

只要能省下脚力,早点离开这村子坐上舒服的马车,别说喊一声“张小姐”了,就是喊“张大人”他也乐意。

张夏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积极态度弄得一愣,准备好的刁难话卡在了喉咙里,杏眼眨了眨,一时竟忘了该怎么接下去。

看着秦北那毫不掩饰的寻找马车的目光她莫名觉得有点憋屈,仿佛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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