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奈八点就到了八楼,一直在门口等到了十二点,才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机会。突然结束的音乐声伴随着脚步,初雪只是打开了一条缝,就被春奈抓住机会死死抓住。她骗初雪被门夹住了手,喊着疼为借口,趁初雪心软时冲进了屋内。昨日派对时的混乱还没有能散去,垃圾还丢得到处都是。一凡忘记带走的烟还留在桌上,初雪衔着一根,那原本有些金属色泽的眸子,看上去黯淡无光。她看上去累极了,不过是宿醉导致的还是其他,春奈不知道。她只是拼了命地闯入初雪的世界,就像几个月前她拼命地闯入春奈的世界一样。
矗立在客厅中央,春奈一动不动。她等待着初雪的回应,而初雪却只是吐掉了嘴里的烟,然后关上了门,什么也没有说。她越过春奈,往沙发而去。她拿起吉他,那把第一次见面的Telecaster她还是那么喜欢。她放起了过于吵闹的音乐,在失真中反复演奏已经单调到掉渣的riff。梦瑶推开门让初雪安静一点,可她的呐喊似乎一点也没有用。无奈,梦瑶从屋里冲出,掐断了音响的电源,愤怒地离去之后,只剩下了春奈与初雪陷入尴尬的对视。
“你明天会来的吧?”春奈问。
“会的,我会守约的。”
“我看你明天还是别来了,只是守约的话,我可不欢迎你。”
“乐队不是你一个人说的算的,从来也不是。”
“如果你一点也不想练习的话,那来了和没来也差不多。放program和糟糕的琴,我宁可选program。你或许以为我现在是来挽留你的,但其实我是来骂你的。你简直自大到了极点,自大到了以为世界没了你就不会转动。你以为我们都不了解你,都不知道你的过去与伤痛。以为你自己藏得很好,这样就没有人会去猜,去关注你。可你忘了你tm是主唱,是站在最前面的人。站在舞台上的小丑,无论带了多少张面具,只要在舞台上就会被看得一清二楚。你觉得躲在什么玩意后面就可以把真实情感藏得没有人可以察觉?但你错了,太错了。面具只能遮挡前面的视线,可身后却藏不住。在台下或许只看得见正面,但我们这些人在台上看得可是一清二楚。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说我们是家人吗?因为我们早就已经成为了某种命运共同体。Drop 2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些。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去,最后剩下的骨架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我可不会让这个地方也变成那样。我现在讨厌极了“Drop 2”这个名字,讨厌极了这个只有过去的名字。我起先还不知道为什么你想要沿用过去的名字,现在我知道了——你从来都没有和过去和自己和解。你建立“流放者”不是因为你想要直面未来,而是说你太害怕和过去对峙,所以找了个方式逃避。你何尝又不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因为生活不易就跑去大城市的胆小鬼。”
“明白什么!?”初雪打断了春奈。“你一个劲地批判我,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觉得你自己说得一切都是真理。你懂得什么是真理吗?你明白我的过去是什么吗?的确,我从来没和你们讲过,因为我认为没有必要。我拒绝做专辑,拒绝那个,拒绝这个。我拒绝我自己,拒绝别人,拒绝枫。我可不是害怕。我见识过悲剧,所以知道怎么避免悲剧收场。这一切都相似极了,简直一模一样。我们都是带着激情,带着斗志一脚跨入音乐的大门。守门人叫我们等待,我们却忽视了它。我们都以为自己就是天王老子,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带着自己的意志在世界上闯荡出个所以然来。放屁!你知道吗?这根本就是——放屁!商业不允许自我的存在,因为自我所带来的只有不稳定与不确定性。灵魂对它们来说一文不值,它们只需要给人带来简单的、免费的快乐。灵魂?去他妈的灵魂。忒修斯之船本就是商业性质的船,把每一根脊梁骨都换了也无所谓,只要名字还一样,它们就可以靠它赚够钱然后每日洗脚。恶心!简直恶心到家了!我做音乐不是为了让那些人每日洗脚,或者让自己每日洗脚的!我根本不在乎那些,我只想要做一次我自己,让我的声音能被更多人听到,仅此而已。可你知道吧,这根本不可能。世上所有能让你活下去的东西都让你厌恶。可你不这么做马上又会饿死。你没得选,要么在生理上饥饿,要么在心理上饥饿。啊!该死的音乐,我已经受够了!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春奈,我想我也一样会再试一次,可我现在才发现,无论试多少次结局都是一样的。此前卉玥告诉你我想要一个家,她错了。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家,而是一直奔波、一直流浪。一旦稳定下来我就会害怕,一旦正确了什么我就会开始批判。我没办法成为任何人的家人,因为我的本质就是一个流浪人。”
“拉倒!”梦瑶冲出了房间,指着初雪的鼻子。“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你自己也清楚。你现在在这里一个劲地找借口,就是因为过去的失败让你害怕地发抖。什么孤独、饥饿、乱七八糟的,我管你丫的!不需要家的人不可能理解家的含义。你说的头头是道,分明就是害怕伤害家人。我想你现在是谵妄缠身,被疲惫的精神拖垮了,才开始在这里胡言乱语。你一个晚上没睡,还想着今夜也不睡。胡闹!根本就是胡闹!如果你只是追求自我灭亡,成为夏蝉一样的存在的话,就别想着明天演出怎么样了,现在就给我tm从这里跳下去,摔他个粉身碎骨,然后写下好看的夕阳,告诉别人这就是你的最后时刻。”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初雪反驳。
“因为你高傲自大、自以为是,从来都一模一样。你根本就没有渴求过毁灭,只是厌倦了最后总是毁灭。别人把你当做一个懦夫,那是因为只是从表面上看来你的确是个懦夫,打心底里你就是个什么也不在乎的莽夫!”
初雪一时语塞,春奈说:“我不知道该告诉你什么了。你要是还抱着离开的想法,那明天的演出就不用来了。琴你就拿回去吧,反正我留下了也没有用。”
说罢,春奈就甩手离开。门重重地摔上,巨大的声响让音响内的晶体管都随之震颤。初雪咬牙切齿地看着紧闭的门,见梦瑶给她撂下了中指,也回到屋内。她很久没有那么生气了,上一次还得追溯到自己的十八岁。她抓了抓头发,几根发丝就那么被扯了下来。她丢下吉他,向着房间走去。
第二天的演出如期而至,枫与一凡都发现了春奈的沮丧。往日演出她都会至少带两把琴,尤其是初雪送她的Ibenz总是永不离手。偏偏那天她只带了自己的Schecter,她不再像平时一样说个不停,甚至连让她开口都变得困难无比。要知道,那可是一个艳阳天,发生在室外的音乐节现场,不可能让人患上失语的病。枫试着和春奈多说两句,一凡也试着点烟来换取春奈的制止,那些都没有用。她就像是和自己赌气一样,一言不发。当然,那样的行为也不过只是表象。由心而论,春奈当下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惶不安。太阳正将它明目张胆的邪恶照进她的内心世界,在那众星捧月、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她感觉到只有一种悲伤。它或许源自初雪的缺席,又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她也不清楚。她昨晚就告知了其他人初雪可能的缺席,她们也早有预料。准备好的program在播放,只是让春奈感觉到了反胃。自己的歌声对比起初雪来说太过于干净,几乎让人厌恶。没有人在渴求一个干净的声音,因为那样的声音缺少了乐器的特殊性,只能成为无聊的个人主义。
一曲演完,掌声落下,空虚升起。每一个声音都是错误的,每一个掌声都是讽刺的。春奈感到了耳边的声音正忽远忽近,晕眩使得胃里翻江倒海,她一个踉跄差点摔下舞台,而接住她的正是初雪。她们四目相对,又缄默不语。初雪眸子在太阳下恢复了些许光泽,但那远远不够。初雪以“睡过头”为借口向所有人道歉,又以一如既往的不害臊请求再试奏一次。她没等任何人给出回复,就开始自顾自地打开琴箱。主办方理所当然地表现出了苦恼,可再确认时间之后还是答应了请求。那一次,初雪只带了一把琴,它不是任何一把彰显个性、与众不同的琴,它甚至不是一把适合曲目的琴。那把磨损严重、来自不知道多久以前的Telecaster像是她唯一的留恋。在她的告别演出中,除了它,没有什么更合适的东西。春奈显然是察觉到了那样的心情,她不欢迎那样的道别,不欢迎无趣的逃避。语言在那一刻已经变成了装饰品。春奈唯一能做的只有用旋律不断地向她发出质问。她不甘愿一首歌就那么结束,不甘愿让过去的几个月变成幻梦一场。她在不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继续着solo,以迅猛的吉他发泄着心中的怒火。一凡与枫很快感受到了那样的情绪,加入其中。而初雪也一样咬紧牙关,紧紧握住吉他。某种逆反心理在心中变成了天使与魔鬼,她忍不住踩下失真滑动指板。Telecaster情绪化的声音顷刻间变成了愤怒的化身,她才不管之后怎么样,只想用吉他狠狠揍那几个小样一顿。她快速跳动的手指演奏着十六与三十二分音符,一刻不让的欲望让她露出不属于那个年龄的狰狞。她受不了被看低的愤怒,受不了有人比她更加自大或者自以为是。她从来都是一个胜负心很强的人,以前是,以后也会是。她分毫不让的演奏让春奈给出了空间,可一到结束音她又会立刻展现出狡猾的姿态,夺过本属于初雪的高地。鼓与贝斯从那一刻起都成为了背景,只有等两人和解才能脱离地狱。
终于在不知道弹过了多少个即兴小节之后,二人以一种无声的默契共同停在了一个A上。掌声如泄洪闸一般得到了释放,情绪化到了极致的即兴演奏即便是外行也一样听得出来。所有人都喘着粗气,枫更是因为演奏有了抽筋的感觉。那一切值得吗?春奈不清楚,反正她已经把想说的都用吉他说完了,之后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她一脸哀怨地看向初雪,沮丧依旧还在,但她满是汗水、披头散发、落魄的模样还是让春奈有了一瞬间的恻隐之心。
主办方的话又一次打断了差点爆发的争执。她们被赶下了台,眼睁睁看着其他乐队夺走刚刚还属于她们的地方。初雪与一凡到了一旁点起了烟。她们说了什么,到了后来春奈也没弄清楚,她只记得一凡只抽半支就把烟丢了。
“又变成那样了吗?”那是卉玥的声音。
对于她的忽然出现,春奈也早习惯了。她看向卉玥,心中一万个问题,却又在开口前败给了无休止的怠惰。她觉得自己厌倦了总是问个不停,干脆放弃不干了算了。可她又想,那样未免也太无聊了:“为什么那么说?”
“小雪似乎还是没告诉过你呢。”
“她什么也不说。”
“我想也是,哈哈,不过这样也好。她如果永远不放下的话,永远都不能往前。你知道吧,她老喜欢原地踏步,又或者老觉得自己在原地踏步。她看上去毫不在乎,其实对于一切都太过于在乎。”
“每一个口头上说着不在乎的人,往往都是最在乎的。”
“Bingo!就是这样的。她以前的乐队就是从第一张专辑之后开始分崩离析的。商业化、创作理念、人变了,种种原因都有。生活就是这样的,一开始是鼓手被人挖墙脚,后来贝斯因为学业,再之后吉他手没了钱。反正人啊就是一直来来往往的,一开始她还受得了,到了后来也就觉得没意思了。不过这也是乐队常态,没办法。如果把乐队比作社会,它就是高度理想化的,只要一个人变了,那一切就都变了。很少能有人能走到最后,就连那些传世经典也一样会闹掰、会分手。不过啊,当然,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你们不会,初雪与你们一定能走到最后。我很难和你解释为什么,可能是女人的第六感吧。但只要初雪和你们在一起,一定不会再分崩离析了。你们,尤其是你,春奈。”
“我?”
“对,你有一种魔力哦,让所有人都向你而来的魔力。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发现了,每一个来到你身边的人都会不想要离去。每一个热爱才华的人都会对你瞠目结舌。我啊,很久没有想要帮助一个人的冲动了。倒也不是说过去不帮助乐手,反倒是帮助的不少,哈哈。但春奈啊,你给我的感觉截然不同,简直就和以前的初雪一样。你怨我把你们的专辑发给制作公司吗?”
春奈摇头:“一点也不,反而说很感谢。”
“可我其实算做错事了吧?”
春奈思索了片刻:“对与错不能基于我的一面之词。如果只是我觉得不对,就失去让乐队变好的机会,那是不是也太过于自私自利了?我也不是说我是一个无私的人,甚至说很多时候做很多事情比起去想所谓的集体利益,更多的还是我的私心。不过就这件事情来说,我并不认为卉玥姐做错了什么。反倒应该说我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们怕是永远也不可能踏出这一步。”
“你觉得初雪是在害怕吗?”
春奈摇头:“那种感觉我很清楚,就和我来到大城市的那天一样。”
“还演不演了啦。”初雪插入。
卉玥说:“小雪还带着那把琴呢,是真的很看重它嘛。”
初雪回答:“那当然啊。”
“既然已经要解散了,你又为什么要来?”春奈抬起脑袋,直直盯着初雪的眼睛。她终于不再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感到惶恐,终于不再像当初一样对不知如何的未来而低头。她奋起反抗着随时可能崩溃的平衡,虚假是不被需要的,唯有真诚能换取真诚。
“我不知道。”初雪低着脑袋回答。
春奈没有继续追问,她也不知道是因为冲动而喷发的勇气突然泄了气,还是因为——她得到了某种模糊的回答。总之,当初雪说完了那句话后,某种和解的感受就在春奈心中散开了。她当然还感觉巨石压在胸口,那巨石怕是直到一切结束都不会离开,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自己正在朝着所向往的什么东西所去,只要再一次站上那个舞台就能和所有问题和解。兴奋的感觉冲上了脑门,她第一次不为登台而感到紧张,第一次明白了那酒醉的感觉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她发自内心的感激过往的挫折,如果不是它们,春奈永远都不可能一次性获得那么多的勇气。她走到走入更衣室,在演出开始之前换上了她们所一直追求的那一身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