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家务,依然没有改变雷娜特糟糕的厨艺。餐桌上的食物,一如既往的简单实在。
烤得表皮焦脆的粗麦面包,一大盘煮得软烂的豆子,几片切得厚厚的熏肠,以及一大盆混着蔓菁块的蔬菜浓汤。
菜品单一,味道也不敢恭维,但量大管饱——对于每日仅有两餐的平民而言,正午这一餐的热量补充至关重要。
卡瑞年底就要满十七岁了,曾经懵懂的小豆丁,已成长为帅气少年。幼时的天真活泼,也沉淀为朴质寡言的沉稳个性。
虽然离真正的成年还有好几个月,但在包括雷娜特在内的所有人眼中,卡瑞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小伙子了。
下个月,卡瑞就要和村里的其他同龄人一起,前往夜露谷,接受决定命运的提灯人试炼。
“极昼之月马上要到了,到时候芬恩修士会带你们去夜露谷。对其他孩子来说,恐怕会是一生难忘的痛苦经历……但对你来说,很轻松。”
雷娜特将一片涂满了浓稠蜂蜜和自制果酱的粗面包,轻轻放到儿子的木盘里——对于卡瑞的饮食营养,她从不吝啬。
少年低着头,大口喝着蔓菁蔬菜汤,似乎并没有认真听母亲在说什么,表情显得有些阴郁,仿佛压着什么心事。
“遇见了什么麻烦,卡瑞?”雷娜特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放下汤勺,坐正了身体,露出一丝关切。
“妈妈……我……我能和你分开住吗?”
卡瑞犹豫了一下,用粗糙的亚麻布餐巾擦了擦嘴角粘连的蔬菜汤汁,目光有些游移,始终没敢正视雷娜特,“我是说……完全分开……我不会耽误每天的剑术练习,也不会减少帮您干活。”
卡瑞长大了,其实这种青春期的叛逆苗头,早在几年前就隐约出现。
此刻,餐桌边,即使雷娜特坐在特制的高脚凳上,也比坐在普通长凳上的卡瑞矮了一大截。
阳光透进木窗,两人的身影映在粗糙的木墙上,不像是一对母子,倒更像是一个沉默的哥哥和他尚未成年的妹妹。
“你早就和我分房间了,卡瑞。你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获得更自由、更独立的空间?”
十几秒后,雷娜特的汤勺轻轻落在木碗边缘,发出了干涩的闷响,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我的孩子,当你真正成为提灯人的那一天,你可能就会离开我,离开这个村子,去更广阔也更危险的世界。”
“我只是……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卡瑞低着头,目光落在盘子里那片金灿灿的蜂蜜面包上,神情落寞,“前几天……卡尔爷爷因为腐化病死了……他甚至都没能等到今年的丰收之月,看一眼丰收的麦田。”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村里的人都在说……说妈妈也是因为得了腐化病,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雷娜特静静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有预感,这些并非是卡瑞今天真正想说的话。
见母亲没反应,卡瑞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终于抬起头,黑眸直视着母亲:“是不是……我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成为提灯人?然后离开大家,在黑域里战斗……最后再变成您这样吗?甚至,我连我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住口!卡瑞!”
雷娜特猛地从高脚凳上站起,小巧的脚踩在凳子边条上借力,双手用力撑住桌面,小脸蛋因为愤怒而扭在了一起,“我绝不会告诉你有关你父亲的一切事情,这是为了你好!你懂吗?!”
“我吃完了!”
卡瑞没有争辩,只是三口两口,粗暴地吞完了最后一片面包,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嘴,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短剑,起身就要往门外走。
“等下!”
雷娜特立刻跳下高脚凳,动作有些踉跄地挡在了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儿子面前。她脸上的怒气如同潮水般退去,表情和缓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柔软。
站在儿子面前,雷娜特的身高是如此矮小,只能努力踮起脚尖,伸出手,仔细地为对方整理狩猎装胸前有些歪斜的皮带扣。
卡瑞的身体僵了一下,低头看着母亲吃力踮脚为自己整理衣物的样子,眼神中的倔强和烦躁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冲淡。
少年慢慢弯下膝盖,单膝跪在了木地板上,让自己的高度与母亲齐平。
雷娜特轻轻拂去卡瑞浓密黑发间沾着的一点枯叶碎屑,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对方略显僵硬的身体:“听着,卡瑞……”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我知道,这十几年来,所有人都好奇我和你的来历。但是,你必须先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去接近、去承受那些真相……”
“其实……”雷娜特顿了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妈妈更希望,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
“雷娜特,德格布伦修道院的阿尔里克院长到了。”
门外,适时地传来了芬恩修士苍老的声音。雷娜特和卡瑞的身体同时一震,瞬间收敛了所有的情绪,恢复了常态。
莫库斯村长和芬恩修士,并肩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十七年的时间,曾经壮硕魁梧的莫库斯,鬓角已染上了几缕霜白。而芬恩修士,岁月也在他枯瘦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
“阿尔里克院长?”雷娜特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来意,“是为了修复夜露谷的铅墙?”
“嗯,去年秋天我们就提交了加固铅墙的紧急申请。”
莫库斯赶紧点头,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雷娜特身后那个英挺的黑发少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这次阿尔里克院长亲自前来监工,马特先生也把所需的原材料都运来了。”
“卡瑞,你自己去练习吧。”
雷娜特转向儿子,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条理,如同一位普通母亲在临行前的絮絮叨叨,“今天晚上你就去村长家吃饭,玛伦小姐也希望你指导她一些黑域的常识……”
她顿了顿,强调道,“这些都是你作为未来提灯人应该做的,记住了吗?”
感觉莫库斯村长和芬恩修士都笑呵呵地盯着自己,卡瑞赶紧点头。
“哈哈,勇敢的小伙子!”莫库斯见状,发出爽朗的大笑,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卡瑞结实的肩膀,“现在开始,村子就靠你保护了!去吧,你们正好可以一起去后山练剑!”
看着这个注定前途无量的黑发黑瞳的棒小伙,莫库斯心中是万分的满意。
妻子早些年就死于腐化病,前两个儿女接连在提灯人试炼中失败,尤其是长子埃里克还留下了腐化病后遗症。至少,自己的小女儿不应该像自己一样,永远困守在边陲的贫瘠乡村。
如果自己最疼爱的玛伦,能和必定成为提灯人的卡瑞走到一起,那压在他这个村长、这个父亲肩上的许多悲伤与沉重的负担,都能得到慰藉。
……
……
幽暗深邃、常人无法想象的黑域深处。
匍匐在腐血沼池边缘、早已腐烂不堪、呈现出红白两色的庞大肉山,终于垮塌了。
白色的、墨绿色的、黑色的……恶臭的脓液汩汩流淌,汇入了沼池中蒸腾着暗红色血泡的污秽泥浆。
浸泡在脓液中的一堆雪白卵鞘,被这一震动惊扰了,其中一颗卵鞘的表面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一股与周围腥臭气息截然不同的、带着奇异清香的透明卵浆缓缓流淌出来。
紧接着,一根小小的粉嫩触腕,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轻轻挤开了破裂的卵壳。
一个同样雪白、如同新生羔羊般纯净无暇的柔软头囊,怯生生地冒了出来。
“呜呜……嘤……叽……”
一只初生的痴愚之母,她那雪白稚嫩的肉身上,还隐隐泛着一层珍珠般柔和湿润的光泽。
她小心翼翼地张开娇小的身躯,十几根细嫩触腕像白色的花蕊轻轻摇曳。头囊上点缀着两颗如同纯净红宝石般的圆润眼珠,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污秽而危险的黑色世界。
头囊的下方,慢慢裂开了一道缝隙,迅速形成了一张布满细密尖牙的狰狞口器。这张口器刚一成型,便带着本能的饥饿,猛地一口咬住了身旁另一颗尚未孵化的卵鞘!
“咔嚓!”
卵壳应声碎裂!里面的卵浆和胚胎被它贪婪地吸吮、咀嚼、吞咽。
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的卵鞘都被这只初生的痴愚之母吞噬一空!她雪白的头囊上,额头正中偏上的位置,悄然鼓起,一颗更小的、如同血滴般的红色眼球缓缓睁开。
似乎仍未满足,小小痴愚之母将目光转向了身边那座早已垮塌、散发着浓烈腐败气息的巨大肉山——那是她早已逝去多年的母亲。
她蠕动着细嫩的触腕,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母亲那松软的腐烂尸骸之中。吸吮着脓液,咀嚼撕咬着残留的、尚未完全液化的血肉组织。
她必须争分夺秒,在最短的时间内摄取足够的营养,才能支撑身躯的快速发育,并尽快获得足以压制其他黑域生物的力量。
“嘶……咕咕……嘤?”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正在疯狂进食的小小痴愚之母猛地扭过头囊,朝着某个方向发出了嘶哑而稚嫩的、带着警告意味的鸣叫。
不远处,一个体长超过五米、直径接近一米幽腐肉虫出现了。动作迟缓而僵硬,虫体表面的甲壳几乎完全溃烂脱落,露出内层的腐败血肉,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
这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受到某种神秘力量感召,来到这片腐血沼池,向孕育了它们的神祗献祭自身。
一只成年的幽腐肉虫,通常至少需要四阶以上的提灯人才敢正面应对。但此刻,衰老垂死的黑域生物早已奄奄一息,实力恐怕连二阶都不如,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生命的最终轮回。
小小痴愚之母那红宝石般的双眼冷冷地凝视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垂危访客,发出了不耐烦的、如同幼兽低吼般的嘶鸣。
一层幽暗的光影,在她雪白的身体表面瞬间闪过!
“噗嗤——!”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住,衰老的幽腐肉虫连挣扎都来不及,就在原地轰然爆裂开来!腥臭的浆液、破碎的血肉内脏如同烟花般四下飞溅,将周围本就污秽的黑色土地染得更加狼藉。
“嘤嘤……唧唧!”
小小痴愚之母发出了如同婴儿般愉悦的鸣叫,似乎对这次大开杀戒颇为满意。
她不再理会那一堆烂肉残骸,重新埋下头,更加陶醉地吸吮起母亲尸骸中那富含营养的脓液,每一口,都让她壮大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