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守望历835年。
六月,长明之月,日照的时间越来越长,气候温和宜人。再过上一些日子,太阳将永不落下。
泥砖和粗大原木混搭而成的公共作坊内,雷娜特正专心地梳理一大堆蓬乱的粗羊毛。村里饲养的绵羊很少,这些都是她从商人那里采购来的。
所有的粗羊毛梳理完毕,后面的工序依然费时费力,但雷娜特并不在乎能赚多少钱,主要是这种规律的劳作很能打发时间。
屋外,传来了清脆而规律的钟声组合——正午到了,这也是家庭主妇们放下手中活计,回家准备一天中最重要一餐的信号。
无论是热烈的极昼之月,还是寒冷无光的永夜之月,准确计时都是一件困难的事。冰莓村沿用着古老的公共计时制度,那座矗立在村中央的钟楼,就由几个老人轮流值守。
简单梳理了下略显凌乱的头发,雷娜特提起了自己的小篮子。她这副幼童般的娇小身材,走在路上,总会让人误以为是哪家勤劳懂事的女儿在帮衬父母分担家务。
公共作坊位于村庄的最外围,要回到自己的家,至少需要步行十五分钟以上。对于幼体畸变而体能大幅弱化的雷娜特来说,是一段颇费气力的路程。
小小的村庄,此刻被一片片正处于灌浆期、泛着青绿色的麦苗包围着。
南方的向阳山坡上,一排排巨果莓灌木披挂着洁白如雪的花朵,享受着短暂的夏季。无数忙碌的蜜蜂在花丛间穿梭飞舞,发出嗡嗡的合鸣。
去年那场罕见的暴风雪,为贫瘠的土地增添了更多宝贵的养分。加上雷娜特细心感知农作物生长状态并及时提供农务指导,今年的收成应该不会让人失望。
雷娜特,靠着可以聆听植物心声、优化种植的天赋,已经成为冰莓村无可替代的支柱了。
受限于山地环境和有限的劳动力,冰莓村总共只有一百六十公顷的耕地。十年前,在雷娜特的主持下,冰莓村从传统的三圃制,转向了更大胆的豌豆-小麦/黑麦-蔓菁-休耕的四圃制轮作。
本来包括村长莫库斯在内,都害怕这种改变会影响收成,但事实证明,这已经成为冰莓村能够多年温饱的最关键要素。
为了降低歉收风险,冰莓村同时种植了小麦和黑麦两种谷物。综合计算下来,每公顷谷物的平均产量能达到一千公斤左右。这在平均产量不足八百公斤的艾瑟隆山区,算得上是极为不错的成绩了。
至于豌豆和蔓菁的种植产量,则是雷娜特更自信的领域。
前者每公顷干豆产出稳定超过五百公斤,后者更是能达到惊人的四千公斤以上。这两类作物的收成,不光支撑起冰莓村每年税负的大头,更是村民们度过寒冬的坚实后盾。
按照大迁徙后实行了数百年的帝国税制,无论是否休耕,每公顷耕地每年都必须缴纳六十克朗的固定税。教会那里,每公顷也要收取二十克朗的所谓“捐贡”。
至于村公库,则每公顷土地抽取二十公斤谷物作为实物储备,以备不时之需。
村南的十多公顷巨果莓林地,则全部属于村公产。其产出主要用来换取资金,缴纳帝国公税、林地税、人头税等名目繁多的杂税,或用于购买宝贵的圣水和治腐化病治疗药。
林林总总加起来,冰莓村每年的税负总额超过一万五千克朗。但无论如何,村民们都不会轻易出售宝贵的谷物。毕竟,这点谷物收成平摊到全村二百四十多人头上,人均也不过一百六十多公斤。
妇女、孩子和老人的消耗少些,再配合豌豆、蔓菁、菌子、草粉等其他食材补充,一年下来倒也能吃饱,甚至还能有些盈余。这要放在十几年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
穿过一片片随风摇曳、泛着青黄色光泽的麦浪,指尖掠过一层层尖锐的麦芒,享受着那微微的刺痛,雷娜特有些陶醉了。
“咦?”
路过某片长势喜人的小麦田时,一抹不协调的黑色引起了雷娜特的警觉。赶紧分开茂密的麦秆,一株根部发黑的瘦弱麦苗赫然暴露在眼前。
雷娜特眉头紧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碰病株,闭上了双眼。
一丝丝虚弱而惶恐的自然密语,如同垂死者的呻吟,在雷娜特的脑海中浮现——自然生命在腐化力量的侵蚀下发出的悲鸣。
典型的土地腐化现象,即便这里距离夜露谷的黑雾之障还有三四十公里之遥,但经年累月下来,冰莓村的土地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缓慢的污染侵蚀。
去年的狩猎之月,雷娜特就曾前往夜露谷探查,发现部分铅柱已经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甚至出现了局部的裂痕,这不可避免会增加腐化散逸的风险。
“圣主啊……怜悯您的坚强子民吧……”
雷娜特低声祈祷着,果断拔掉了那株垂死的麦苗。接着,她从随身的小兜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撒下了一些灰白色的粉末状物质。
做完这一切,她才深呼一口气,紧绷的表情略微松缓了一些。
此时,家家户户都冒出了袅袅炊烟,仅仅抽动鼻子,雷娜特就能分辨出大多数家庭的午餐内容——粗粝的面包、寡淡的麦粥、溶入少许奶酪的豌豆汤,以及几乎每日不变的煮蔓菁。
“雷娜特夫人!”
清脆悦耳女声自身后响起,雷娜特转过身,习惯性地用手在身前画出一个三角圣礼:“圣主保佑,玛伦小姐……有什么事吗?”
长着些许可爱雀斑的青春少女出现在雷娜特眼前,她有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利落地梳成了两条活泼的双马尾。一身裁剪合体、便于活动的狩猎装,勾勒出她逐渐发育的身形。腰间佩着短剑,背后斜挎着猎弓,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
玛伦,莫库斯村长最小的女儿,与卡瑞同龄,她同样将在下个月迎来决定命运的提灯人试炼。
玛伦的哥哥埃里克和姐姐诺拉,都失败了。姐姐诺拉比较幸运,没有染上腐化病,但哥哥埃里克就很倒霉,用了好几年,腐化病才缓慢自愈,但手脚也出现了不可逆转的肌肉萎缩,基本做不了重体力活。
玛伦的身材高挑,雷娜特则娇小得宛如孩童。两人在麦田边的偶遇,乍看之下,更像是一位负责任的姐姐在召唤贪玩的妹妹回家。
“您……您这几天有空吗?能……能给我讲讲黑域里的事情吗?”
玛伦双手有些局促地捏在身前,脸颊微微泛红,清澈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里,倒映着雷娜特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哦,您别误会,我……我可以打只野兔给您!我知道……这些经验都是您用生命换来的宝贵财富……”
看着眼前这位充满憧憬又带着羞涩的乡村小姑娘,雷娜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您在笑话我吗?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卡瑞那样的神眷……注定就是个普通的乡下姑娘?”
玛伦敏锐地捕捉到雷娜特眼中的笑意,误以为是嘲弄,内心的焦虑一下涌了上来,语速也加快了不少。
玛伦是个好强的女孩,在村中同龄人中许多方面都很优秀。也许对她而言,唯有成为提灯人,才能洗掉哥哥姐姐接连失败的阴霾,弥补那份沉重的遗憾。
“对不起,玛伦小姐,我是真的很开心看到你这样认真。”
雷娜特收敛了笑意,语气温和而真诚,“我并不拒绝任何好学的孩子从我这里获取知识。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促狭,“你为什么不尝试亲自去问卡瑞呢?他可比我大方多了,也更乐意和美丽勇敢的姑娘分享他的知识。”
雷娜特说着,眉眼弯弯,笑意更深。
说实话,她内心确实比较喜欢莫库斯家这个小女儿,性格坚强,勤劳自律,纯真善良。在她看来,今后非常适合陪伴在卡瑞的身边。
“真……真的可以吗?”玛伦的脸颊瞬间红透了,像熟透的巨果莓,她不敢看雷娜特的眼睛,有些慌乱,“好!我……我晚点就去找卡瑞!”
话音刚落,玛伦便如同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开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雷娜特双手叉在细小的腰肢上,望着玛伦青春洋溢、远去的轻盈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她想要拼命证明什么?莫库斯家这些年的代价实在是太高昂了,苏拉的眷顾,平摊在每个凡人的头上,总是那么单薄……
雷娜特低声嘀咕着一些在公共场合明显不合时宜的感慨,摇了摇头,继续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