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流浪者指南》才刚完成专辑的录制,再过几天她们就要登台演出,直面世界。忐忑扯动着每一个人,兴奋又让她们无法入眠。专辑拿到手时,春奈就听了十几遍,红色封面上的手绘字体更是让春奈爱不释手。她蹲在初雪家的CD机前一遍遍听着,直到大家都听厌烦了,她才终于换了那张她送给初雪的《Three Imaginary Boys》。收到礼物的那天,初雪正以一种强装的冷静,伪装那近乎幼稚的兴奋。那是她第一次收到The Cure乐队的专辑,此前的朋友们也一样送过她CD,有的甚至能够值不少钱。它们都没能让她那么兴奋——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像是刹那间燃起的爱情一样,让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她忽视了春奈的揭发,给了她一个拥抱,就拿着专辑朝家中跑去。扑面而来的狂热,让她连续听了三遍,等到后来春奈都已经烦到可以哼出每一首歌的吉他旋律了。也是从那一刻起,初雪明白,礼物的贵重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礼物来自于谁。她把那张专辑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连同《流放者指南》一同放在了电视柜上。红色与粉红色在黑暗中交融,仿佛它们都一样伟大。

春奈把刚拿出来的专辑归位回原位,夏日也顺势变得更加粘稠。天台虽然有着它的不好,但的确赋予她们更多的自由。露台上的烧烤架,就算泛出明火也没有人看见,自然也不会有人报警。不过初雪怎么也算不上一个好计划者,当春奈几人到来时,她甚至才刚刚把肉腌上。好在梦瑶遇见了事情的失控,提前点好了外卖,不然等肉可以烤了,初雪怕不是早就已经醉倒了。

夏夜会为火焰披上了一层保护色,可静静躺在炉子里的炭火又像是在嘲笑她们。初雪去年弄了个喷枪,现在坏了。它被像杂物一样丢在角落,与所有初雪找来的垃圾一样,成为了只有她在乎的废品。怎么也打不着火的初雪夹碳就想往厨房跑。要知道,那可是个木头屋子。一块烧熟了的木炭,奔跑在木头上,只是想想就让人恐惧。混乱一直持续到了卉玥的到来,她带着喷枪,早就想到了初雪的问题百出。事实上,如若不是梦瑶的帮助,初雪连腌料都准备不齐。她了解初雪到底子,自从她们认识开始,初雪就一直如此:她在大是大非面前总是有着正确的判断,与此同时在小事上又总是丢三落四。

火焰炙烤过的木炭发出爆炸声,一块碎屑炸到了初雪的手上,让她吓得大叫。她那副滑稽模样惹得哄堂大笑。梦瑶拿出了冰箱里冻好的啤酒,一凡点上了第一根煊赫门。被遮盖的城市正向狂欢而去,几百年不可解答的谜底注定会在那一夜得到解释。春奈从天台看向余下的世界,她想起来很久之前和枫所说过的烂尾楼究竟来自哪里。初雪、一凡、梦瑶三人躺在一起抽烟,卉玥在一旁喝着啤酒。枫与春奈却在烧烤架旁边眺望世界,微薄的月光让枫说起了夕阳,春奈不想听夕阳,于是就说起了月亮。循环往复的日子是否会剥夺最初的热情?春奈问了枫。枫无法做出回答,因为那样的日子在她看来遥不可及。她强调她的过去一直都是循环往复的,如果打鼓能跳出日常,那它就永远不可能成为日常。即便说在未来,当音乐成为了她们的工作,她们必须仰仗它养活自己时,她一样坚信那不会成为一种无趣的日常。她说,世界即使荒诞,也应该去成为英雄,无论存在主义到底如何解释生命与世界,她都不应该成为人活着的理由。当然,她并不会直白地把那些问题说出来,作为一个高中生,她并不能找到如此清晰的表达,她只不过是借着过去经验说着些道理与故事,那一切总结都是后来当春奈写歌词反应当下问题时所总结出来的。如果说“世界终究是荒诞的”这一议题从根源上来说就是错误的,那到底什么是正确的又很值得考量。当时的春奈对于那样的问题也只是懵懵懂懂,直到很久以后,当她回头看时才意识到那段话的重要性,不过那都是在故事发生很久之后,不属于那一夜的狂欢。

初雪从沙发上起来,再度来到了天台。烧烤架传来的炭火味道,让对啤酒的渴求达到了极致。即使说她已经表现得醉醺醺地,但在内里她还是不相信自己醉了。卉玥早就放弃了劝说,她也一样沉浸在那酒醉的夜晚,成为了疯狂的一份子。梦瑶朝着冰箱走去,从冷冻层拿出了一瓶满是冰霜的梅兹卡尔酒。她告诉众人,来自墨西哥的酒最接近神明,辛辣的感觉是梅兹卡尔对炭火最崇高的敬意。沙漠里坚强生长的植物,像是对上帝竖起的中指,它鄙视规则,向着不可能发起挑战。后来,所有人都知道它成功了,就像给流放者的指南一样。

梦瑶激愤的演说让所有人都鼓起了掌,虽然它毫无道理,甚至连目的都没有,但没有人在乎。沉溺在疯狂氛围中的几人,已经深陷自我陶醉。说什么根本就不重要,因为她们都渴望着超越现实的体验。最先是卉玥,之后是梦瑶,再之后是一凡、初雪。所有人的鼓动让春奈也喝下了一口。被冰冷粉饰的辛辣,简直像一种有毒物质。它先是冰冷,尔后温暖,顺胃而上的冲击力正在血液里窜动。春奈觉得自己的手不再是自己的了,视线内所见的一切都让她开心。她无比渴望着演奏,无比渴望身体能找到些舒适的律动。她拿起吉他,在所有的视线下唱起了:

我拉上窗帘 假装还没受到判决

他们的世界 一直让我误解

疲倦的春风 吹起离别的哀怨

是我不够勇敢

直视你的双眼。

初雪说:

年迈的耕牛穿过林间

千百万只手 骗过 还增长的暑夜

耕夫遮起了眼 黄沙 漫天

一颗颗 活生生的树 被夺走枝叶

伏枥的老骥也开口说了疲倦

耕夫拉上了窗帘 恐惧 木讷的双眼

漫漫前路 只有农舍 在山的下面

初雪的诗词没有迎来掌声,反倒是沉默。所有人都在看她,她却不以为然。她当然知道那很突兀,很莫名其妙,就像是一只愤怒的公牛闯入了派对。但那又怎么样?如果一场派对注定要以音乐或者什么其他的非理性的玩意儿结束,那为何不能是一首诗歌?要知道,几乎所有诗歌都具有音乐性,而她们正是后现代的诗人。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用文字谱写旋律,另一个用旋律谱写文字。初雪躺倒在了沙发上,差点就被困意打败,闭上了眼——可她不会睡着,至少在派对结束之前绝对不会。

“能再说一遍吗?”春奈问初雪。

“什么再说一遍?”初雪仰着脑袋回答。

“刚刚的诗。”

“怎么可能记得啊!”她看向春奈,那时她才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她。初雪全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发生。

凌晨两点,炭火早已熄灭。枫早就回家了,剩下的人要么已经醉倒,要么也醉态摆出。空气中弥漫着酒与金属生锈后的气味,在阳台上却又是彻底不一样的味道。初雪对自己的发誓成功的让她醒到了最后,她坐在阳台的地上,看发紫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春奈一样没有离去,自从十二点过后,初雪就一直将一种莫名的伤感挂在脸上。她试图用笑去掩饰那份伤感,也试着以调侃的方式回避疑问。她越是那样,越是让春奈疑心重重,到了最后,就算是待到每一个人都离去,她也希望得到初雪的回答。她靠在阳台边上,回头向初雪看去,她说:“卉玥把我们的曲子发给了一家唱片公司。”

“唱片机你要不?送你了。”

“我要唱片机干嘛?”

“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是捡来的。”

“啊?你还有什么东西是捡来的?”

“桌子。”

春奈一时语塞。

“你不要转移话题啊。”

“我知道。”

“那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闷闷不乐?”

沉默的时间里,春奈只能听见无数蝉鸣。它们用了多年时间从离开漆黑的地底,为的只是在一个夏日唱响生命的终曲。她不喜欢蝉,因为那所谓的烂漫情节,在她看来只是一种自以为是。为了一次绽放而牺牲,根本就是一种忘恩负义。如果人生注定短暂,那就更应该为自己寻找更多的意义。她必须让初雪开口,因为夏蝉正在夺去夜晚的高地。

初雪抬起因为醉酒而迷离的眼神,看向春奈,她说:“我……如果说,流放者指南换主唱的话,你们还能继续演下去吗?”

“不能。”春奈连想都没想。

“这样啊,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演了。”

“你要退出吗?”

“不知道,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偏离了轨道,想要先休息一下。我没有和你提退出,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想好。”

“当初是你拉我进来的,现在你又要走了吗?”

“不是说了没想好吗?哦对,我要是走了,那把Ibenz就送你了,连带着那天的Tele也是。”

“你是连音乐都不打算碰了吗,如果走了的话。”

“对啊,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变得太快,适应不了。”

“你还记得,我来大城市的第一天,你和我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

“你说:‘你就是凭感觉,觉得你应该离开原来的地方去个更好的地方,于是你就这么做了。也不顾及后果是怎么也的,更没想过到底要做什么。’你还说:‘但你一定不会在一个无人的深夜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在这里谋求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未来。因为爱做计划的人,总是在计划未来!’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爱做计划的人了?”

“我根本没有计划啊。”

“你有,你现在就计划着退出,计划着未来,计划着从来都还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音乐是感性的,而你却让理性混入其中。你现在就像是一个自大的父亲,以为能够只手遮天掌控未来的一切。但我得告诉你,一个父亲试着控制所有,终究只会失去所有。我不知道你之前发生过什么,Drop 2发生过什么,但如果说你决定现在打退堂鼓了。那你也不过是一个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而已。卉玥已经和制作公司约好了,音乐节后的会谈,你要是真的打算被懦弱击败后悔一辈子的话,那还是连音乐节都别来了吧。”

说罢,春奈离开了阳台,朝着室内走去。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梦瑶与一凡早就已经睡着了,深邃的夜晚还将要深入,而晨曦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初雪也不知道。她没能给出春奈一个答复,她只是盯着夜空不停地看,不停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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