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门扉,斑驳的院墙,爬满青苔的石阶,一切都和照片里、和模糊的童年记忆重叠。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清冽的草木香气和泥土微腥的气息,比东京任何昂贵的香氛都更让人心神宁静,却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时光停滞般的厚重感。
“到家啦!”外婆推开车门,声音带着回家的喜悦。
“终于到了!”葵姨伸了个懒腰,率先跳下车去拿行李。
父亲也下了车,动作依旧沉稳,但我注意到他站在老宅门前时,目光在那扇熟悉的木门上停留了许久,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
那细微的动作,像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带着苦涩的涟漪。
他是在重温推开这门时,妈妈可能迎出来的画面吗?
我深吸一口气,也下了车。
山间的空气果然凉润许多,带着水汽,拂过脸颊时,仿佛能洗去一路的风尘和心头的些许浮躁。
外婆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木、榻榻米、阳光晒过的棉被以及淡淡线香的、独属于老宅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是如此熟悉,瞬间唤醒了沉睡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碎片——温暖的怀抱,轻柔的摇篮曲,还有…一种模糊却令人心安的感觉。
“快进来快进来!”外婆招呼着。
我跟着走进玄关。
昏黄的灯光下,鞋柜上方那幅画着向日葵的稚嫩水彩画和那张褪色的全家福照片,瞬间攫住了我的目光。
照片上的妈妈那么年轻,抱着还是婴儿的我,笑容温柔腼腆。
旁边的葵姨还是个小女孩,而父亲…照片里的父亲,眉眼间竟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年轻人的飞扬神采?他的目光落在妈妈身上,那专注和温柔,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心底那扇名为“渴望”的闸门。
原来,他曾经也会这样笑…是因为妈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疼。
我慌忙移开视线,低头换鞋。玄关的鞋柜边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旁边用铅笔写着模糊的名字和年份——“莲”、“葵”。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刻着“莲”字的痕迹,仿佛能触摸到妈妈和葵姨在这里无忧无虑量着身高的童年时光。
那是我不曾参与的过去。
“莲华,你的房间还是原来那间,外婆一直给你留着呢。”葵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嗯,谢谢外婆。”我轻声应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父亲已经提着行李走了进去。
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跟在他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他穿过小小的走廊,走廊墙上挂着一些泛黄的儿童画和手工劳作,还有一张妈妈穿着中学校服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女沉静秀美,眉眼间已经有了如今的轮廓,只是眼神更加青涩。
父亲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一瞬,很短,却无比清晰。
那眼神里的温柔与怀念,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入我的眼底。
我的房间在二楼,挨着葵姨小时候的房间。
房间不大,收拾得很干净。
床铺是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书桌上还放着我小时候玩过的几个旧玩偶。
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仿佛我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下。
放下行李,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满目葱茏的山色瞬间涌入眼帘,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和清脆的鸟鸣。
心头的郁结似乎被这纯粹的绿意和清新的空气冲淡了些许。
这里…真的很美。
楼下传来外婆和葵姨准备晚饭的说话声,还有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这声音让我感到安心,我转身,想下楼帮忙。
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父亲的身影。
他没有在客厅,而是站在了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拉门前。
那是…妈妈以前的房间。
我记得。小时候回来,外婆从不让我进去,说里面放着妈妈的东西。
父亲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背对着我。
他的背影在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寂和沉重。
他的手抬起,似乎想推开那扇门,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地、极其轻柔地落在了门框上,指尖沿着木头的纹理缓缓划过。
那动作,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眷恋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他是在隔着门板,与里面沉睡的时光对话吗?与那个他永远失去的爱人对话?酸涩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那份沉重而深刻的思念,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我彻底隔绝在他的心门之外。
无论我如何努力,如何渴望,我似乎永远也无法真正走进他此刻的世界。
就在这时,外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修?站在那儿干嘛呢?快来帮我把这坛子酱菜搬出来!”
父亲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从门框上收了回来。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面对长辈时应有的温和:“来了,妈。”
他转身向厨房走去,目光扫过站在楼梯口的我时,微微顿了一下。
那眼神很复杂,有瞬间被打扰的仓促,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便径直走向厨房。
我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到全身。
刚才那一幕,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父亲指尖划过门框的温柔,他转身时那一闪而过的狼狈,还有他看向我时那复杂的眼神…都让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座老宅里,妈妈的影子无处不在,而父亲的心,也永远有一个角落,被那个影子牢牢占据着,风雨不透。
山风吹过窗外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走廊,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射在陈旧的地板上。
回廊的倒影,在这个妈妈生活过、爱过、也最终离开的地方,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心碎。
我站在这里,却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别人圣地的、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我该如何在这片充满妈妈印记的土地上,找到属于“藤原莲华”的立足之地?又该如何让父亲的目光,穿透这厚重的思念之墙,真正地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