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的滚轮在月台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像是我此刻心跳的节拍,有些急促,有些茫然。

我背着一个小包,跟在父亲和葵姨身后。

父亲穿着深色的休闲外套,背影挺拔依旧,却似乎比平时更沉默了几分。

他肩上背着那个用了很多年的深色旅行包,里面装的是什么?也许是给外婆带的东京点心,也许是…祭奠妈妈需要的香烛?我不敢深想。

葵姨挽着我的胳膊,一路都在叽叽喳喳,说着老家的变化,说着外婆新养的猫多么傲娇,试图用她的活力驱散我们之间无形的低气压。

我努力弯起嘴角应和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几步之遥的父亲。

他走得不快,像是在刻意等我们,又像是在丈量着这条通往故乡的路。

阳光落在他修剪得干净利落的鬓角,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染上了几缕不易察觉的银霜。

我的心像是被细小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微疼。

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这份认知,让我心底那份隐秘的、带着禁忌感的悸动,混杂进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

我渴望靠近他,渴望抚平他眉宇间那似乎永远化不开的沉郁,却又害怕自己笨拙的靠近,只会让他想起另一个早已不在的人。

新干线飞驰,窗外的风景由密集的城市森林逐渐变得开阔,出现了大片绿色的田野和起伏的山峦。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父亲坐在过道那边,葵姨坐在我们中间,像一道柔软的屏障。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列车运行的平稳噪音。

我假装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眼角的余光却贪婪地描摹着父亲的侧影。

他微微闭着眼,似乎在小憩,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直线。

可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分明,那枚简单的铂金戒指在窗外流动的光线下,偶尔折射出一点微芒。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枚戒指上,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近乎窒息的酸楚。

那是他和妈妈之间永恒的联结,一个我永远无法介入、也永远无法替代的印记。

他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是调整坐姿,搭在扶手上的手不经意地靠近了我放在腿上的手。

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咫尺之间。

我能感觉到他手背皮肤传来的微温,甚至能想象出那熟悉的、带着力量感的骨节轮廓。

只要我稍微动一下小指,就能碰到他。

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窜过我的身体,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和更深的羞耻,我猛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感来压制住心底翻腾的、不合时宜的渴望。

我慌忙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一片连绵的青山映入眼帘,山顶缭绕着薄雾,像极了妈妈照片里老家的样子。

心跳依旧失序,掌心被自己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印。

“莲华酱,快看!那片山后面就是老家了!”葵姨兴奋地指着窗外,声音打破了沉默,“空气是不是感觉都不一样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心跳,顺着葵姨指的方向望去。

山风似乎真的透过紧闭的车窗吹了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微凉,却奇异地抚平了一丝心头的燥热。

“嗯,很清新。”我轻声回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父亲也睁开了眼,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越来越近的葱郁山林。

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我无法解读的情绪,是近乡情怯?还是对沉睡在那片青山之下的爱人的无尽思念?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那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漾开一圈带着苦涩的涟漪。

无论他眼中此刻翻涌的是什么,我知道,那里面必然没有我。

列车缓缓减速,停靠在熟悉又陌生的小站。

踏上月台的那一刻,山间特有的、带着清冽凉意的风扑面而来,瞬间卷走了车厢里沉闷的空气,也让我纷乱的心绪为之一清。

外婆早已等在出站口,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慈祥又殷切的笑容。“修!葵!莲华!”她挨个叫着我们的名字,声音洪亮,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爽朗。

“外婆!”葵姨立刻像归巢的小鸟扑了过去。

父亲走上前,微微躬身:“妈,您辛苦了。”他的声音沉稳,带着对长辈的敬重。

我落在最后,看着外婆布满皱纹却精神矍铄的脸,看着她亲热地拍着父亲的手臂,又看向我时眼中毫不掩饰的疼爱,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外婆。”我走过去,轻轻拥抱了她一下。

外婆身上有阳光晒过的棉布和淡淡草药混合的味道,是记忆里安心的气息。

“哎哟,我们莲华都长成大姑娘了!真俊,越来越像…”外婆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笑容也敛去了几分,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和怀念,最终化作更深的慈爱,“…真好,回来就好。”

我知道她咽下去的名字是谁。

心头那点暖意,瞬间又被一层薄薄的冰覆盖。

像妈妈…像妈妈…这仿佛是我无法摆脱的魔咒。

我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

父亲已经叫好了车,他沉默地帮我们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动作利落,我坐在后排,挨着葵姨。

外婆坐在副驾驶,热情地跟司机师傅聊着天。

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行驶。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又带着时光流逝后的细微陌生。

葱郁的树林,清澈的溪流,偶尔掠过视野的、古朴的木质民居…这一切,都曾在妈妈留下的旧照片里见过无数次。

可当它们真实地映入眼帘,带着山风的呼吸和草木的气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归属感和疏离感的情绪在我心底弥漫开来。

这里,是妈妈长大的地方,是她奔跑过、欢笑过的地方。

也是她最终安息的地方。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坐在前排副驾的父亲。

他侧着脸看着窗外,阳光勾勒出他下颌坚毅的线条。

他的侧影在流动的山景前,显得格外沉默,也格外遥远。

他在想什么?是在回忆和妈妈一起走过的山路?还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祭奠积蓄着力量?

车子转过一个弯,一片小小的、被绿意环绕的墓园出现在半山腰,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静谧。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父亲的目光也瞬间凝固在那个方向,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虽然只有短短一刹,但我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一种无法掩饰的痛楚与思念。

车子没有停下,继续向更高处的老宅驶去。

但那惊鸿一瞥的墓园,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我的心头,也提前宣告了此行的沉重基调。

回廊的倒影尚未清晰,而前方等待我们的,是更深沉的思念之海。

父亲沉默的背影,像一座矗立在岸边的灯塔,指引着方向,却也提醒着我,他守望的光芒,永远只为那一个早已沉入海底的灵魂而亮。

而我,藤原莲华,在这片属于妈妈的山林里,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让他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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