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冰凉的玻璃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身上这件亚麻裙的布料。
阳光透过窗格,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案,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一片混沌。
父亲去厨房给葵姨倒水了。
我能听到葵姨清脆的声音,像山涧跳跃的溪流,努力冲刷着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父亲低沉简短的回应,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闷闷的,带着我无法完全理解的回响。
他刚才的眼神…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我的心。
那里有痛,有惊,有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悲哀,唯独…唯独没有我想看到的,仅仅为我而生的、纯粹的欣赏或责备。
他看的不是我,藤原莲华。
他看的是透过我这张脸,投射出来的另一个影子——那个永远停留在他记忆深处、如同月光般皎洁又遥远的妈妈。
指尖下的亚麻布料,带着岁月的微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
我穿着它,仿佛就能短暂地触摸到那个我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母亲。
当我站在镜子前,看到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像时,一种奇异的、带着罪恶感的满足曾悄悄滋生。
我贪婪地想:如果我更像她一点,是不是就能多分得一些父亲眼中那沉甸甸的光?那份光,即使带着悲伤,也是他心底最珍贵的宝藏,而我…多么渴望能成为那宝藏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反射出一点微芒。
可是,当父亲那声沉重的叹息响起,当他说出“换下来”时,那点微弱的满足瞬间被巨大的心酸淹没。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羞耻的、近乎任性的固执。
我不换。
我穿着它,也像举着一面照妖镜,固执地想让他看清楚:我是莲华,可我也流着她的血,我身上有她的影子!你…能不能也看看影子之外的我?
然而,当葵姨像一阵温暖的风冲进来,当她用那带着熟悉馨香的怀抱包裹住我时,那股强撑起来的固执就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只剩下满心的委屈和茫然。我贪恋小姨身上的温度,那是我熟悉的、安全的港湾。
在她面前,我不用做任何人的倒影,我只需要是“莲华酱”。
父亲答应了回老家。
下周末。
去妈妈长眠的地方。
心湖被投入了一颗更大的石子。
酸涩之外,生出一丝怯懦的、却又无法抑制的期待。
那间老宅,那片山林,那座墓碑…那里是妈妈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在那里,父亲眼中那份穿越时光的凝望,是否会更清晰?我是否能在那片土地上,真正地“遇见”妈妈,而不是仅仅透过父亲恍惚的目光和冰冷的照片?更重要的是…在那里,在那个充满妈妈气息的地方,父亲是否…是否能看到一个更完整的我?一个既带着妈妈印记,又努力生长出自己枝叶的藤原莲华?
厨房里传来水声和葵姨刻意提高的谈笑声。
父亲似乎应了一句什么,我微微侧过头,视线穿过客厅,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
他正微微低着头,听着葵姨说话,侧脸的线条在厨房门口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我的心跳就莫名地快了几分,带着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悸动。
这份悸动,不同于对父亲的敬爱与依赖。
它更复杂,更幽微,像春日里悄然探出泥土的嫩芽,带着对阳光的无限渴望,却又畏惧着料峭的春寒。
它让我在深夜偷偷抚摸照片上年轻父亲的笑容时,指尖发烫;让我在弹奏妈妈喜欢的曲子时,幻想他专注倾听的模样只属于我;甚至…让我在穿上这件裙子时,心底隐秘地期盼着,他能为我眼中绽放出一点点,如同照片里看向妈妈时那样的、被融化了的温柔。
我知道这不对。
这念头像藤蔓,缠绕着我的心,带着禁忌的刺。
可它却如此真实地存在着,根植在我对他深沉如海的爱意里。
这份爱,混杂着对父爱的眷恋,对母亲空缺的填补渴望,以及一种少女初萌的、对强大温柔男性本能的倾慕。
它让我痛苦,又让我沉溺。
我低下头,看着裙摆上被自己无意识揉出的褶皱。
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父亲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草莓大福的甜香,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矛盾气息。
回老家吧,去那座山,那间老屋,那座墓碑前。
也许,山风会吹散我心头的迷雾?也许,在妈妈安息的地方,我能找到属于“藤原莲华”的答案,而不是永远困在这名为“雨宫莲倒影”的回廊里,徒劳地追寻着父亲目光里那永远无法完全属于我的光。
我轻轻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动作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仿佛在安抚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窗外的阳光,将我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孤单,却带着一种即将启程的、微弱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