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奈从梦中惊醒时正坐在电脑前,录音软件上,音轨末端的“118”很是刺眼。她是几点睡的自己已想不起来,透过窗帘缝隙的太阳让她猜到了白天已经到来。日复一日的练习给足了春奈充实与真实感,可与此同时它也一样让春奈距离现实越来越远。时间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停止向前,当她终于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时,六月末的大城市已经充满了夏日的痕迹。出现在枝头的夏蝉对炎热发出一次次的抗议,街上格格不入的花店已经很少有人光临。那些披着露水、还新鲜艳丽的花正努力维持着即将凋零的体面。穿西装的人正路过人行道朝大厦赶去,处在半梦半醒中的春奈也随人群越过被晒熟的马路。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看着天桥下避暑的乞丐正祈求一些帮助。

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给她发消息了,似乎是那种忽视勾起了怀旧感。她几乎下意识地来到了那个她住过的城中村,在水泥路的气味中她发现了那家她爱去的面馆。老板还是摆着一张臭脸,面食也一样寡淡无味,可过往的历历在目还是让春奈深陷惆怅之中。浓烈的情感好似面汤里的辣子,正刺激着舌头上的神经。老板端着叠卤牛肉,在春奈对面坐下,她为自己也做了碗面,显然是午饭时间。

“吃吗?”老板指着牛肉问春奈。

“可以吗?”春奈问。

“哼。”老板摇了摇头,吃起了面。“很久没来了啊,是搬走了吗?”

“嗯。”

“哼,不错嘛,这么快就把日子过得好了起来。放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像工厂那样的地方一干就是好几年,住的地方都是大宿舍,好几个人就挤在一间屋。一到夏天就臭烘烘的。”

老板说话时,眼里还泛起了些许光芒。那是一种对过去的怀念,或者对年少的羡慕。她到底想要说什么,春奈也不知道,反正她就是那么突然地闯入了春奈的中午,自说自话。

老板继续:“赶紧吃完然后滚蛋。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就不要天天沦落到来我这儿吃面,明白吗?”

春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老板见有新客人来,便端起面朝着后厨走去。

“那个……”春奈说。“我们之后在XX体育馆有演出,老板会来吗?”

“你们年轻人的东西我也不懂,不去不去。”老板挥了挥手。“不过,这附近有个唱片店我记得,你要是喜欢那些玩意儿的话,那个地方倒是可以去看看。老板人是不坏,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唉,不过你们搞这些东西的都怪怪的。哈哈,就在那边B栋,四楼,藏在个居民楼里,也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好了,不说了,忙去了,慢慢吃啊。”

老板稍显佝偻的背影让春奈想起了父亲。忙碌让她忽视了父亲,她还好吗?春奈想着,她该给他发消息吗?该给他送专辑吗?该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吗?她不知道。她心中有着许多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那一刻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不理解父亲,就像父亲不理解自己。她急忙拿出手机,告诉父亲,她马上就要出新专辑了。

午后,还没有干透的柏油路正发出刺鼻的气味,街角咖啡厅里的人都打扮得体面,喝着不加奶的咖啡。春奈看不惯那些人,又被热气熏得困意十足。空气被热得扭曲成了一条一条,盯着老居民楼灰暗的外墙,春奈只注意到了每一扇窗前那一条条防盗用的铁窗。它们都在风吹过之后发出声响,与此同时,它们也都锈迹斑斑。居民楼的过去春奈不会了解,不过它的未来早就已经写下。

走上水泥做的阶梯,在四楼左侧的铁门上贴着“啄木鸟唱片店”的标志。爵士乐的声响透过铁门,春奈都听见了,就是那样的声音让她知道她不可能来错地方。按过门铃,午后的静谧被随之打破,一个戴眼镜的长发男人不久就打开了紧闭的铁门。他看上去很有精神,与此同时又很是瘦弱。春奈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向着刻板印象靠近,以一种被动的方式寻求认同感,好似贴上标签之后观点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战。她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儿,直到男人笑盈盈地打破尴尬,春奈才终于迈开脚进入店内。

狭窄的走廊之后就是收银台,液晶显示器露出的蓝光和整个商店都格格不入。堆满每一个角落的黑胶,与塞满书架的CD创造出了一种诡异的压迫感,每一寸空间都在昏暗之下有了禁酒令时期地下酒馆的既视感。老板越过春奈与走廊去到了收银台后,空调的存在让暖色调的灯光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头顶上旋转的风扇时而发出吱呀声,角落里一台黑胶机播放着她在门外听见的爵士音乐。春奈扫视四周,最后朝唱片机走去。红胶唱片显然经过了时间的磨砺,来自过去的声音温暖却又有些难以辨别。吉他、钢琴、萨克斯风、架子鼓,跳跃的段落像舞步,颠倒在舞台之上。春奈看向堆满书架的CD,倏地被一张The Cure乐队的专辑吸引。台灯、冰箱、吸尘器站在一面粉墙背后,《Three Imaginary Boys》就那么静静躲在CD之中。她把它拿了下来——想那是初雪最喜欢的乐队,她一定会很喜欢。

“The Cure啊,很有意思的乐队。”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春奈的身后,他盯着书架,上下搜寻。红胶唱片的尾奏结束在一个7和弦上。方才还跳动的空气一下又回归了,午后的宁静。老板的苦恼一下就凸显在了脸上——明明被音乐包围,却失去了音乐,简直就是一场脱口秀表演。他俯下身去,抽出了一张通体黑色、只有白色线条勾勒的老唱片。Kraftwerk的名字赫然写在上面。老板向春奈展示,像是在得到她的肯定。春奈并不认识他们,也没想太多就点头同意了。须臾,黑胶机重新开始了旋转。古老的黑胶唱片上,传出了现代的声音,效果器铺成的某种旋律让春奈不免产生了些许怀疑。

“Kraftwerk可是在电子音乐上有着很特殊的地位哦。”老板说。

“他们是什么年代的乐队?”春奈问。

“70年代初。”

“70年代初?啊?”

“嗯,很厉害吧,电子音乐的开疆拓土者。”老板又看向春奈。“有什么想找的东西吗?”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哦,好哦,要是拿不定主意我可以帮你先寄存着哦。”

春奈看向手中的CD,没多想就交给了老板。“应该就这些了吧。”

“行,是就这样算钱了吗?”

“是的。”

柜台前的春奈又忍不住地开始四处打量。木质感极强的空间里,一个液晶显示屏实在是过于出戏,像是一个滑稽玩偶突然闯入了中世纪故事的片场。老板扫了春奈递来的CD之后,趁他装袋的间隙,春奈又四处看了起来。一张白色的、没有什么设计感的CD被放在了一堆黑胶之中。她不解地拿起了它,四面翻转也没有找到专辑亦或者乐队的名字,只有一个丑丑的建筑被放在了专辑中间。

“这是什么?”春奈问。

店长推了推眼镜,前倾身子好让他看得更清。

“这是……哦,想起来一只本地乐队,不过好像解散了,叫什么来着。”老板有些苦恼地抓了抓额头。“哦,对了,Drop 2。”

春奈霎时瞪大了眼睛。“Drop 2?”

“嗯,怎么了?”

“老板你认识他们吗?”

“算是吧,看过她们现场,虽然有点简陋但诚意十足。挺特别的,怎么了?你是他们的朋友吗?”

“嗯,算是吧。”

“这样吧,你要是喜欢,我就送你这张,反正乐队也已经解散了。再怎么卖他们也已经赚不到钱了。”

“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支持本地乐队理所当然。嘿嘿,况且The Cure的听众,品味一定都不会差。”

春奈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收下了老板的好意。就当她离开之前,她又一次回头向老板发问:

“老板,还知道关于那只乐队的什么事情吗?”

“嗯,不多,但好像不是很刻板印象的因为某某事情吵架了还是什么。似乎就是人员变动,一直稳定不下来,换着换着就那么不了了之了。唉,忒修斯之船。当一切都被替换之后,即便名字还一样可它还是它吗?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具体怎么个事情我也就一知半解。诶,对,你说你认识他们,如果哪天知道了记得也和我讲讲。不过也不好说,诶,和人合作就是这样,永远都困在自我之中啊。”

“好,谢谢。”春奈点了点头。下午还是很热,而春奈却感觉到了某种骚动。她感觉到了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酝酿,而天边乌云也开始了列阵。暴雨马上就要来了,之后会不会是晴天,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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