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的更衣室内,春奈才刚刚换下工作服。那是一个闲暇的午后,难得的冷清让春奈几乎以为自己在工作中得到了休息。没等穿上常服,卉玥就进入了更衣室。悬在头顶的光,分享给很多人显然不怎么够。她无论卉玥笑得多么灿烂,也一样创造出令人不适的阴影。春奈穿好了衣服,朝卉玥看去:“怎么了?”

“来看看你。”

“不像是只是来看看。”

“怎么这样说?观察店员的状态本来也是店长的一部分职责。”

“在店员换衣服的时候偷窥,比起店长更像是变态吧?”

“嘿嘿,变态也好。”

春奈摇了摇头,笑了笑:“所以到底怎么了?”

卉玥凑到了春奈耳边。

隔音室内的春奈哼着手中吉他将要演奏的旋律,耳边是枫录好的鼓点与一凡的贝斯。那天她带着初雪给她的那把琴,那就像是一种仪式感作祟。好像第一章专辑的第一首歌,无论听上去怎么不好,它也一样具有难以想象的纪念意义。如果不是那把琴,她们就永远不会开始;如果不是那把琴,她们将永远不可能有今日。某种奇妙的既视感让她背上了它。等她开始演奏时,手边的琴已经又回到了那把既熟悉又陌生的Ibanez。她跺着脚,数着节拍。拨片刮动琴弦,制造第一个声响,再之后就是连续的弹拨与推弦。她感觉指板正在活过来。

录音师不再抽烟了,他盯着录音台,拿着马克杯。咖啡味在有些古早的录音室中显得格格不入,地毯与墙面的味道早就刻入了骨髓,永不消散。春奈一点杂念也不敢有地集中着精神。等她终于演奏完了一曲时,已经满头大汗。录音师终于放下了水杯,他拿起麦克风:“不错,你自己出来听一听吧。”喘着气放下了琴,春奈迫不及待地推开隔音室的门。录音师起初放了全部的音轨,合在一起的乐器们听上去都有模有样。但只是过一会儿,他就改成了只放吉他——糊了的音、不准的音、少了动态的音。外行人可能听不出来,但春奈已经痛苦到想要缩到地底。明明刚刚还很好,可一旦回放就变得糟糕透了。她的脸色变得难堪。“又是那样,”她心想,“进步很大了,比起上次那种乱七八糟的感觉已经好了很多。不出意外,今天应该有一首歌能用。”

“真的吗?!”春奈瞬间有了动力。

“录音本就不是把所有东西都一次性弄好的。如果说段落与段落之间不出问题,那最后也不过是选最好一段的事情。”录音师说。

“可是这样不是作弊吗?”

“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只要舞台上不作弊就好了。录音有录音自己的规则。”说罢,录音师便按下了保存,“再来一遍吧,然后到你,初雪。”

初雪耸了耸肩:“好久没录了,估计水平要被他们几个比过去了。”

“那怎么可能?骗骗别人得了,可别把自己骗了。”

“你再说我抽你了!”初雪警告道。

录音室的冰箱有股剩菜的味道。制冷器里永远散发的蓝光下,是录音师没能吃完的午餐与一瓶瓶烈酒。它们有些是主管的,有些则是录音师本人的。当然,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人在乎哪瓶酒属于谁。它们都不过是录音室这么一个大整体的一部分,只要身在其中就可以属于任何人。初雪娴熟地取出了一瓶威士忌,接着拧开瓶口。春奈想要劝阻,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初雪已经喝了起来。腥辣的感觉顺着舌尖向食道而去。抽烟似的呛辣在口中爆开,苦涩、浓烈的苦涩让初雪皱起眉头。春奈不理解那样要怎么样录出足够好的乐句,因为当初雪放下酒杯,举起吉他向隔音室走去时,她已经有些踉踉跄跄。春奈拿起了酒杯,上面写着“47.8% Alc / 95.6 Proof”。她拧开瓶盖闻了闻,立刻就咳了出来。

第一遍时,初雪还能保持理智,虽然指法上的失误已经初见端倪,但依旧还算得上悦耳。到了第二遍,初雪肉眼可见地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她瞪大眼睛,压低身子,把背带放到了相当低的位置,只有挎着脚才可以勉强演奏。乱做一团的音乐很快就让几人产生了不适,录音师却只是让一凡递去初雪刚喝过的酒,一副享受模样。春奈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某种信任感与期待。他喝了口酒,关掉了声音。面对众人的疑惑,他递出酒。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录音师展现出轻松。他靠在椅子上,举着酒杯。黑眼圈丝毫压不住那份有恃无恐,只是刚刚那一遍,他就已经确认了不出五条初雪就能完成。录音师拿起酒杯,问她们喝不喝。只有一凡回答了他。

如录音师预料,仅仅五条初雪就满意地推门出来。她还打着趔趄,连琴还挂在身上都忘记了。春奈替她接过了琴,没等她接稳,初雪就又朝着调音台而去。录音师切换了耳机到外放。前面几条他是连听都懒得听,那时候初雪还在用理智演奏。到了最后两遍,她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身体随着节奏乐器自然抖动,如吉米·亨德里克斯似的shuffle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每一个小节。那初雪的狂妄就像她一样,能够坐到某种诡异的完美无瑕。酒精在放大自由,随后冲出指尖,不干净的声音在当下是一种个人风格。仅仅是那种对于节奏感天然的感受,就让春奈羡慕不已。她看向酒瓶与手中的吉他,趁初雪还盯着录音师看的时候,自己也喝上了一口。

“难喝!”春奈喊道。

等初雪开始录制人声时,春奈已经因为酒而感到晕晕乎乎。加速的心跳让她感觉到了某种诡异的快乐。她一会儿对自己的声音表示厌恶,一会儿又喜欢地五体投地。自恋与自卑的情怀,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它们互相驳斥,同时又相互吸引。初雪扯着嗓子,发出撕裂的声音,她不停地咆哮,像是为了给乐器伴奏。春奈第一次听清楚了自己的音乐,她不顾录音师的阻扰,在一曲结束之后夺去了麦克风。她对着初雪竖起中指,并且喊道:“唱这么难听干脆就别唱了!给我好好对待这些音乐啊,你这个沟槽的**人!”

隔音室内的初雪,被那一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扒开挡住眼睛的刘海,甩掉头上的汗水,酒在她的双颊染上了红晕。一抹邪魅的笑从她歪过脑袋时就在她脸上挂起,她对春奈的指责毫不在意,甚至说很享受那样。她向着麦克风靠近,对着她说道:“你现在真可爱。”

“蛤!?”春奈一脸不解。

“再来一条吧。”录音师再度夺回了麦克风。

之后的一个下午,一凡在河边遇见了春奈。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老城区中,看着那些已经被新时代取缔的店面,都换上了更好的装饰。她有时也会想,美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怎么怀旧也不过是一种美化后的记忆。它们贩卖伪劣产品,做着不干净的食物与没有人喜欢的糕点。人们堆在一起用塑料袋接啤酒,直到它们也销声匿迹,只有一片片砖瓦还有些许过去的痕迹。大城市的潮湿,让一凡点了好几次才抽上了一口煊赫门。她盯着河边狭隘走道长满的青苔,她听见春奈喊她。她们便是那样遇见的。

她带着春奈来到了一家老奶茶店,它开在一个做补胎生意的老师傅家旁,时常会飘来阵阵浓烈的机油味。一凡把奶茶递给了春奈,接着在她身旁坐下。曾几何时脏兮兮的店面,也在最近几年整改地有模有样。透明的窗户刚好可以眺望天空,那儿没有一块云,只有无止境的蓝色。一凡将奶茶送到嘴边,连味道都已经变了。她想。

“好像回家了一样。”春奈说。

“是吗?”

“嗯,县城有很多这样的店。”

“不受人欢迎吗?”

“不要说这么大声啊。”春奈朝着店员笑了笑。“那里和大城市的感觉很不一样,就连时间都感觉不一样。在老家的时候,天好像永远不黑,在这里好像四点天就黑了。”

“东西差异啊。”

“感觉,感觉而已,我老家可没有那么远。”

“这样啊。”一凡玩起了打火机。“春奈到底为什么要来大城市,而不是其他的城市?”

“离得近吧,应该。”

“是吗?大城市总是湿热,太阳出来前水汽氤氲,出来之后又变得闷热无比。有时候还有种热带雨林的感觉。”

“难怪这几天这么热。”

“住在这附近的老伯三年前把店关了,去年去世了。”

春奈看向一凡:“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就是想到了。”一凡喝了口奶茶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人有的时候比想象的要脆弱得多,有些事情一旦失去了就容易再也找不回来。一凡你以前总是这样想到一出是一出吗?好像每次和你聊天都会很突然说起一些之外的事情。”

“应该是这样的吧,总是会想到一些多余的事情。”她握住了打火机。“春奈,怎么看待商业化这件事情?”

“你是知道了什么吗?”春奈眯起了眼睛。

“算是吧。所以你怎么看?”

“我也不知道,没试过,没想过,没干过,抱着试试的心态想要靠音乐养活自己,以及帮助大家。这就是我所想的,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甚至说人家看不看得上我们我都不知道。具体的事情具体说,以后的事情现在去想未免也太早了。”

“你抽烟吗?”一凡向春奈递出了她攥在手里的煊赫门。

“你知道的。”

“哈哈,但我要抽。”说罢,一凡便起身向着门外走去,春奈跟了上去。

蔚蓝色的天空被远处的高楼污染,窗外被限制的视野能看见一望无际,可离开那儿又马上有什么东西挡住本该属于所有人的天空。深蓝色的烟屁股在一凡的嘴里,细长的烟头在火焰下泛起了灰白色。一凡吐出一口烟,接着看向春奈:“曾经,在那些日子不好的年代,人们没有什么吃的。春奈吃过没有油水,只用水和盐煮出来的土豆吗?那样的土豆非常难吃,却能够果腹。一些没有盼头的日子里,人们吃那样的食物度日,因为那是他们唯一能够吃得起的。可日子好了之后,我们又开始怀念那样悲惨的过往。我时常想,做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只是吃喝拉撒赚钱养家,培养下一代,然后再培养下一代,那人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抽象,你也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我觉得我就必须告诉你。”

一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手里的煊赫门,她继续:“丰富的食物让我们拥有了富足的生活,足够的钱让我们穿上了体面的衣服,可精神呢?载歌载舞的人们,已经从大街被驱赶进了建筑里。庆典与狂欢,原始与冲动都被标记上了羞耻。我们穿上衣服试图成为其他人,脱下衣服又发现自己只能成为自己。土豆你吃过吗?”

“我当然吃过。”春奈不解地回答道。

“对,你当然吃过,我也吃过,它很难吃,你不想继续吃它,我也不想。”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啊?”

“吃这个行为如果只是为了吃,那虚无早就获胜了。但你我都明白,只是吃是不够的。”

“是关于专辑的事情吗?”

“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在说些谜语而已。”一凡掐灭了烟,给了春奈一个拥抱。“行为本身能解决许多问题,所以继续行动吧,春奈。”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