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二年。

初夏。

离寻古国,京城上官家的偏院中。

一裸足少女正轻盈地荡着秋千,在她身后,是一少年。

“身似叶上霜,亦如风中烛,小牧,你先前念叨过的这句诗是何意啊?”

墨蓝长发随风款摆,如流瀑拂过少年裸露的手臂,时而散在微凉的空气中,与凋零的枯叶一同旋舞。

那对缠绕脚踝的银铃,随着少女的每一次腾空,便叮叮当当碎成一片。

而铃声飘荡处,是秋千后憔悴少年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秋月小姐,此话只是云牧的无病呻吟罢了,你无需放在心上。”

“可是……我想多了解你一些不可以吗?”

上官秋月向后仰倒,整个身子几乎倒挂在秋千绳上,对着云牧的脸庞,毫无保留地是天真的笑容。

二人奇妙地倒转着对视,少女桃夭色的眸子,仿佛穿透了少年眼前凌乱如杂草的长发,也穿透了无形流淌的岁月长河。

秋千还在向上攀升,少年沉寂的心却骤然被无形的手攥紧。

鬼使神差地,一股源于灵魂深处的剧痛猛地刺痛了他。

秋千在向上,以更猛烈的力向上。

“噗通——”

少女坠地的闷响伴着一声细弱的啜泣声响起。

上官秋月跌坐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小手捂住撞痛的额角,泪珠争先恐后地从面颊汹涌滚落。

“抱歉……小姐……是我不好。”

云牧嘴上说着抱歉,眼神却徒剩平素的憔悴,甚至失去了往日仅剩的神采。

他右手无意识地紧握着还在晃荡的秋千绳摆,微微弯下腰,左手却本能地蜷缩在瘦骨嶙峋的胸前,毫无搀扶之意。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啜泣的身影,愣愣出神。

少女小声的抽噎,终究敌不过稚嫩的伤心和疼痛的本能恐惧,骤然爆发出响彻庭院的,撕心裂肺的嚎哭。

随之而来的,便是上官家的仆人们焦急地蜂拥而至。

“秋月!我的大小姐哦!”

“哎哟,摔疼了吧?快喊大夫来!”

惊呼与关切七嘴八舌。

其中一女子猛地俯身,利落地将十岁的小女孩抄起抱在怀里,用袖口温柔擦拭她的眼泪和尘土。

而另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仆,则满脸狰狞,抬脚,照着仍如木头般杵立的云牧腰侧便是重重一踹。

“杂种!还不给老子跪下!”

瘦小的身体被猛然踹倒在地,溅起一小团尘土,骂声便是如暴雨般砸落。

“狗杂种!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仗着自己是小姐的专属仆人,就真他妈拿自己当个人物了?忘了自己是从哪个臭水沟爬出来的下贱坯子?!克死爹娘又克死自家师父,晦气!呸!”

一口浓痰猛地啐在少年苍白失血的脸颊上。

“打!给老子狠狠打!让他记住天高地厚!”

浸透桐油的皮鞭带着呼啸的哨音落下。

啪!啪!啪!

皮肉接触的闷响接连不断。

那件处处打着深深浅浅补丁的粗布旧衣,再又一次暴虐下碎裂开几道口子,露出下方新旧伤痕交叠的脊背皮肤。

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将脸深深埋在染尘的臂弯里,瘦骨嶙峋的身躯在每一次鞭挞落下时都剧烈地痉挛弹起。

然而,除了喉咙深处被疼痛逼迫出的闷哼和呛咳,再无其他声响。

鞭风与怒骂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到行刑的男仆臂膀发酸,额角见汗,才喘着粗气,狠狠将皮鞭掼在地上。

“杂种!下次再不长眼,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临走前又是一记带着厌弃的狠踹,正中少年那未及收拢的膝弯。

庭院再次沉寂。

落日余晖将天边烧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那株孤零零立于角落的老桃树的影子,被拉扯得极长极长,掩盖在少年身上。

云牧牙关死咬,手死死抠住地面,碎石棱角刺入掌心,几次的尝试后,才勉强撑起半边身子。

他用还能活动的右臂,颤抖着抹掉脸上的口水,另一只手则是死死捂住剧痛难当的小腹,一步一顿,踉跄着朝桃树下挪去,最终重重地砸落在树根旁。

单薄躯体撞上坚硬树干,也只引得那几片早该凋零,却异常粉嫩的桃花微微战栗,扑簌簌飘下几片。

“呃…虽不想承认…但好像是有点疼……啊嘶……幸好……”他背靠着粗糙的树皮,仰面朝天,扭曲抽搐的面容上硬生生挤出一抹笑意,“……这次肋骨…好像没断……”

话音未落,两片饱满粉嫩的桃花瓣悠悠荡荡,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轻盈地地覆上了他紧闭的双眼。

少年已然没有拂开这层“眼罩”的气力,只是任由其停留。

微凉的瓣片贴在滚烫的眼皮上,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宁静。

意识模糊间,

他似乎闻到极淡的、记忆深处的温暖香气,似乎看到了那温和的,如沐春风笑容,又似乎……

听到了来自六岁那年,白发师尊临走前的轻声嘱托。

“牧儿,我也要走了,没能照顾你到十四岁,是师父不好。”

少年干裂起皮的唇间,溢出几声破碎的呓语。

“……师父……是您……吗……?”

隐约间,几粒细微得肉眼难寻的乳白光点,从那覆盖眼眸的花瓣内悄然析出,如零星火点没入他紧蹙的眉心和苍白的皮肤之下。

一股暖流缓缓包裹他的全身,将尖锐的疼痛和刺骨的寒意层层驱散。

仅仅几息后,云牧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舒展开来,他的意思逐渐深陷黑暗,彻底沉入了无梦的温柔乡中。

不知又过了几时几刻。

少年的意识如浮木而起。

浓重刺鼻的马粪,干草腐烂霉变,混合着牲畜身上热烘烘的膻腥气,蛮横地钻入少年鼻腔。

耳畔是隔壁食槽前马匹粗鲁的咀嚼草料声。

角落里,一只蜘蛛在它新结的网上正得意洋洋,脚下,是小飞虫的残躯。

云牧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所及,是茅草棚顶破洞处漏下的几点暗淡天光,身下是马厩角落里熟悉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

他下意识地攥了攥空落落的掌心,那里只余几缕早已枯萎蜷曲成褐色的桃花残骸。

身旁两侧,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时而埋头对付粮草,时而仰头嘶鸣长啸。

他脱力地闭上眼,重新倒回散发着牲畜气息的草窝。

他脑海中翻腾着混乱的念头,却抓不住一丝清晰的脉络。

在少年身侧,一块边缘磨得起了毛边,但依旧洗得干干净净的粗棉帕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远处的泥土地上,残留着数个小巧又仓促凌的绣花鞋印子,一路延伸到破损棚屋低矮的柴扉门口。

云牧左手轻轻握住了那块帕子,

良久——

喉结才是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

他还活着,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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