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陈冬阳而言,时间不是一条平稳流淌的河,而是一盘卡住了的、不断重复播放的劣质光碟。

光碟的最后一帧,永远是那个少女的身影。

她站在天台边缘,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南江市的景色在她身后延展,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切都像微缩的精致模型,而她,那个名叫江予心的少女,是这个模型中最不真实、也最易碎的一件艺术品。

然后,她会像一片飘零的羽毛般,从视野中坠落。

每一次,陈冬阳都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起坠落,砸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少女安静的躺在血泊里,双臂打开,披散的长发遮住脸,两条腿像跳芭蕾舞一样蹬的笔直,胸前还盖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神情安详,姿态如同熟睡的新生儿般完满和谐。

这是他第几次看到这个场景了?第十七次?还是第十八次?他已经记不清了,反复的死亡与回溯像一把砂纸,粗暴地打磨着他的记忆和理智,只留下最深刻麻木和无力。

从最开始,少女如失速的飞鸟般坠落那一刻起,陈冬阳的时间就此拧成了环状。每一次世界的钟表都会逆转到20分钟前,将他送回一切发生之前的教室。

在此期间,不论他尝试做什么,只要时间一到,少女坠楼身死,他的时间都会回到20分钟前。

也正因如此,陈冬阳也略微意识到,如果想要打破这个不断回溯的时间循环,恐怕也只有救下那位坠落的少女。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试过提前冲上天台,用最温和的语言劝说她。结果,在他开口的瞬间,江予心只是用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静静的看了他一眼,他便感觉大脑一阵恍惚,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身处教学楼下,抬头仰望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天台,直到坠落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试过向老师报告,说有人要跳楼。结果被当成是恶作剧,被训斥了一顿,完美错过了阻止她的时间。

他试过偷偷跟着她,想在她靠近天台边缘时从背后拉住她。结果在他距离她还有五米远时,她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回过头,他再次陷入那种诡异的恍惚,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操场上跑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每一次失败,都以她的坠落为终结。每一次终结,都伴随着世界在他眼前分崩离析的眩晕感。

就像现在这样。

【回溯......开始。】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存在在他耳边低语。视野中的一切——惊恐的人群、坠落的少女、灰色的水泥地——都逐一失去了色彩,化作无数倒流的光线,尖啸着灌入他的大脑。时间、空间、因果,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粗暴地揉捏、扯碎,再强行拼接回20分钟前的某个固定坐标。

……

“......所以,这道题的解法,是通过坐标法建立空间直角坐标系,利用空间向量表示直线方向与平面法向量,根据线面角公式,我们可以得出结论......”

数学老师枯燥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陈冬阳回过神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抬起头,眼前是熟悉的教室,周围是昏昏欲睡的同学,墙上的时钟指向上午十点半。一切都和上一次、上上一次、以及每一次循环开始时一模一样。

他又回来了。

抬头向前看去,属于那位少女的座位果然空空如也。

其实他与江予心根本就不熟,除了“同班同学”这一身份外,陈冬阳对于江予心的印象就跟这所学校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可以简略概括为“活在另一个次元的人”。她就像一尊被安放在教室里的、会呼吸的精致艺术品,但没人敢轻易靠近,她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强大的气场,能让周围的嘈杂自动降低分贝。

男生们看她的眼神是倾慕与畏缩的混合体,女生们则大多是充斥着嫉妒与自卑。

陈冬阳自认只是个普通高中生,对于这种级别的校园风云人物,向来是敬而远之。在他眼里,江予心就像透过车窗看到的、雨夜里一闪而过的霓虹灯,绚烂,却与他的世界毫无交集,他甚至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可现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同班同学的生死,却成了他能否逃离这无尽轮回的唯一钥匙。

实际上陈冬阳不是很明白,江予心有什么理由会选择自杀,草率的结束掉自己甚至还未来得及展开的人生。他听其他人讨论过,江予心的家里是大公司的老板,家境优渥,出生就在在别人的重点线上,在学校里也是被万众瞩目的存在,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可谓是别人梦寐以求的完美人生模板。

像这种人真的会考虑自杀吗?

陈冬阳搞不懂,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段无休止的循环。他还有生活,还有梦想,还有父母要孝敬,还想要考个好点的大学,还想在有生之年去月球旅行,他的人生绝不能在此终结。

“这会是最后一次。”陈冬阳想到,他绝对会在这一次救下那个女孩儿,结束这一循环。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便如野火般燎原。陈冬阳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行动起来,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全班同学和讲台上的数学老师都吓了一跳,齐刷刷朝他看来。

“陈冬阳同学,你......”

老师的话还没说完,陈冬阳已经像一头出笼的猛兽,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后门。他无视了身后传来的惊呼与呵斥,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腿上,沿着走廊疯狂地奔跑。

至于该怎么救下她,老实说陈冬阳并没有太好的办法,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什么完美的拯救方案了。语言的劝说、逻辑的分析,在那个人偶般不为所动的少女面前,统统无效,他甚至怀疑自己之前那几次精神恍惚都和她有关。

既然文明的方式行不通,那就只能用最野蛮、最直接、最不讲道理的办法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前几次循环积累的经验此刻化作了最精确的地图。

不能走西边的楼梯,那个时间点总有几个上体育课的情侣磨磨蹭蹭的挡路,只能走东边,那里是高一的区域,人最少。

他像一阵风般刮过走廊,撞开了一个挡路的同学,连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肺部像是被点燃了一样灼痛,心脏疯狂地捶打着胸腔,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但他不能停。

终于,通往天台的楼梯间出现在眼前。那扇紧锁的铁门,如同地狱的入口,嘲笑着他前几次的徒劳无功。

这一次,陈冬阳没有再浪费时间去寻找钥匙或是尝试撬锁。

他后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然后将自己整个身体当成了攻城锤,狠狠地撞了上去。

“砰!”

巨大的撞击声在楼道里回响,铁门剧烈地颤抖,但门锁依旧顽固。他的肩膀传来一阵剧痛,但他不管不顾,再次后退,再次冲撞。

“砰!”

“砰!”

一次又一次,用尽全身的力气。他能感觉到肩膀的骨头在哀鸣,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撞开它!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撞击后,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门锁的卡扣再也承受不住这股蛮力,崩断了。

铁门被他用身体撞开了一道缝隙。

陈冬阳连滚带爬地挤了进去,顾不上满身的灰尘和肩膀的剧痛,他抬起头,看向天台的边缘。

她在那儿。

依旧是那个纤细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背影。风吹动着她的发丝,她似乎正闭着眼,感受着高空的风。

陈冬阳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中布满了血丝。

就是现在!

他已经放弃了任何交流的打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很可能就会重蹈覆辙。

他压低身子,用尽自己恢复过来的最后一丝力气,像一头捕食的猎豹,朝着那个身影猛冲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保留。

他听到了自己因愤怒、恐惧和决绝而发出的呐喊。

“不要跳下去啊!”

他看到她回过头,那张精致得不像真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错愕。

很好,就是这个瞬间!

陈冬阳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和思考都被抛诸脑后,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抓住她!按住她!绝不能让她再从自己眼前消失!

他以一个标准的美式橄榄球擒抱动作,狠狠地扑了上去。

身体碰撞的瞬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女的纤弱。但他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用尽全力将她从天台边缘扑倒在地。

两人狼狈地滚在一起,坚硬的水泥地摩擦着他的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成功了。

他压在她的身上,感受着身下那具温热而真实的躯体,听着她因为惊愕而漏出的轻微呼吸声。

世界没有分崩离析,时间没有开始倒流。

他打破了光碟的循环。

陈冬阳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耗尽全力的虚脱感一同涌来。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写满了震惊与屈辱的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释重负地呢喃道: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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