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她,或者说“江言”,以江予心的身份活过来的第十六个年头。
前世那个名为江言的乏味人生,庸碌挣扎二三十年,最终被一场毫无意义的车祸草率收场。当他再度睁开眼,便被塞进了名为江予心的精致躯壳里,附赠了一份崭新的人生剧本——一个家境优渥、相貌出众、但注定会被原生家庭的冷漠与虚伪所裹挟,最终走向不能称得上是坏,但也绝对不算是好的结局。
然而,剧本从一开始就出了岔子。因为现在的江予心,不仅拥有着“江言”那颗成熟且过分理性的灵魂,更在某一天,觉醒了某种离奇到足以被称之为“权能”的东西。
“予心,早餐准备好了,快下来吃吧。”楼下传来楚女士礼貌而疏离的呼唤。
江予心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少女面容精致得如同精心捏造的人偶,皮肤白皙通透,找不到一丝瑕疵。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将一根略微翘起的发丝抚平,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强迫感。
她能听到楼下那人跃动的心跳传达的声音。
【真是个阴沉的孩子......要不是为了维持和她爸爸的夫妻形象,真不想每天对着这张冷冰冰的脸。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长得是真漂亮,将来一定能为家里的生意带来不少好处......】
江予心面无表情的拿起书包,心里想着或许这就是人类吧,无聊、虚伪,却又如此简单易懂。她甚至懒得用自己的能力去纠正对方的想法,因为毫无意义,这家人的思维不过是数据库里可以随时调阅的陈腐档案,连多看一眼都让她觉得浪费精力。
楚女士并非江予心的亲生母亲,她这一世的母亲死在了江予心出生之际。后来她那个便宜老爹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续弦,楚女士就此成为了她的后妈。
她走下楼,礼貌的拒绝了早餐,在门厅换上鞋。
“路上小心,需要我开车送你吗。”楚女士公式化叮嘱着。
江予心没有说话,头也不回地带上了门。
南江市的清晨充满了烟火气,但也仅限于此。行走在通往新二中的路上,江予心像一个幽灵般穿行于人潮,周围的一切嘈杂,那些涌入她脑海的、属于陌生人的心声,汇聚成了最劣质的背景噪音。
【怎么又叫我加班,我才睡了两个钟啊......】【客户是傻X吗?方案改了一百遍还不过!真想顺着网线过去给他一拳!】【前面那个男的怎么老盯着我看......真下头......好想戳瞎他的狗眼!】
起初能力觉醒的时候,她对此还感到颇为的新奇与有趣,但是慢慢的她就发现这是份多么无趣甚至是乏味到堪称诅咒的力量。他人的思绪在江予心眼中是绝对透明的,只要她想,任何来自别人的想法、杂念、恶意、欲望她尽皆能够感受到。
那些纷乱的思绪,像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肮脏而无处不在。江予心微微蹙眉,属于前世就具备着的那份轻微洁癖,如今在精神层面被放大了无数倍。
她需要一点小小的“乐子”,来排解这份因窥探人心的恶念而积攒的不良情绪。
恰在此时,前方不远处的小巷口,几个穿着松垮校服、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小混混正围着一个看似是附近学校的女生,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其中一个黄毛小子还试图去拉扯女孩的手臂。
江予心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发泄对象。
她的脚步未停,只是目光在那些混混身上掠过。几乎在瞬间,那几个原本嚣张跋扈的小混混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动作变得僵硬而滑稽。
黄毛小子突然松开了女孩的手臂,原地跳起了蹩脚的舞蹈,嘴里还不断重复念叨着“我错了我错了”。
他身边的绿毛混混则猛地抱住旁边一个满是油污的垃圾桶开始深情告白,完事之后怼着垃圾桶猛猛深吻,可谓是不堪入目。
另一个红毛则跪在地上,一边扇自己巴掌一边痛骂着自己真是该死,既辜负了父母的培育又浪费了社会的资源。
那名被骚扰的女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然后趁机抱紧书包,飞快的逃离了现场。周围的路人对这突兀的街头“行为艺术”似乎视而不见,顶多投去一丝疑惑的目光,随即便匆匆走开,仿佛大脑将这难以用常识与经验去解释的场景,自动归类为了某种哗众取宠的恶作剧,并迅速遗忘。
江予心轻哼一声,心情略微舒畅了些许,那份因窥探人心而起的烦躁感稍稍平复,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虚无与孤独。
这便是她的权能——被她命名为“心灵掌控”的能力:随心所欲的篡改他人的意志,编排他们的人生,字面意义上,对他者的完全掌控。哪怕是放在幻想作品里,那也是最棘手的“反派”才会拥有的能力。
完美,而强大。
但,也多么无趣。
当一切尽在掌握,当所有人的想法、记忆和意志都只是可以随意修改参数的程序,这个世界也就失去了一切悬念与惊喜,只剩下永恒的虚无与乏味。
新二中的校园与江予心记忆里的任何一所高中都没有本质区别,朗朗的读书声,操场上奔跑的身影,走廊里嬉笑打闹的学生。一切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但在江予心看来,这不过是一场上演给别人看的大型舞台剧。
她能听到,那个正在黑板前奋笔疾书的老师,内心在抱怨着房贷的压力;那个看似文静的图书委员,正在嫉妒着闺蜜新买的名牌包;那个篮球场上的阳光少年,脑子里想的却是如何才能不被女友发现自己出轨的事实。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扮演着符合社会期待的角色。而江予心,是这场剧目中唯一的观众,也是唯一能看穿所有演员真实面目的存在。
她穿过人流汇集的走廊时,所有人都在她到来前自觉的让开位置,让她周围自动形成一个微妙的真空区。男生们投来的目光带着惊艳、痴迷和本能的畏惧,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捕捉那抹过于精致的身影;女生们的情绪则要复杂的多——羡慕、嫉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被太阳盖过烛光的自惭形秽。
窃窃私语如同蚊蝇般在她经过时响起,又在她的目光扫过之前瞬间沉寂。她视若无睹,径直穿过人群,走进204教室。
她的座位在前排靠窗的位置,一个可以清晰看到窗外风景,又不会过分引人注目从而被人打扰的绝佳地方。
坐下后,她单手托着下巴,看向窗外。天空是单调的蓝色,云朵的形状也毫无美感可言。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相对失败的人生吧,江予心在心中轻声感叹。
并非指物质层面,而是精神层面的。前世的江言虽然平庸,却至少有追求,有喜怒哀乐,有对未知的期待,而现在的江予心,拥有着普通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家世、容貌,以及神明般的权能,却唯独失去了作为“人”最基本的乐趣。
她的人生剧本,在觉醒能力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自己写到了结局。过程可以无限修改,但终点永远是那个名为“无趣”的站台。
她厌恶这种感觉。这种一切尽在掌握,却又毫无意义的空虚感。
江予心不是没有想过,既然世界上存在她这种心灵掌控者,那么没理由不会存在其他的超能力或者类似的事物,然而可惜的是,不管她怎样用自身能力试图去寻找,却总是无功而返。就好像整个世界真就只有她一个异常存在一样。
想到这里,江予心的心情又不好了。
她站起身,无视同学们各异的眼神以及骤然响起的上课铃声,毫无负担的向教室外走去。
教学楼的天台是学校的禁区,平时禁止学生们上去,铁门也被牢牢锁住。
但是对于江予心而言,锁这玩意儿自是形同虚设。只需要对路过的教导主任植入一个“今天天气不错,该去天台透透气”的念头,对方就会尽职尽责的为她打开大门。
风吹起她的长发与裙摆。江予心站在天台边缘,俯瞰着下方渺小的、如同蚁群般的学生,掌控一切的感觉让她感到一丝安心,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厌倦。
这个世界,就像一部已经被她读过无数遍的烂俗小说,每一个角色的动机,每一段剧情的走向,她都了如指掌。她可以轻易地篡改这一切,让校花爱上丑男,让学霸一夜之间厌恶学习,让最严厉的老师当众跳舞。
但是那又能如何?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打发无聊的时间罢了。
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感受着高空的风,享受这份短暂的、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孤寂。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天台的门被人用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道撞开。
一个喘着粗气的身影冲了进来。
谁?
江予心缓缓睁开眼,冰冷的目光扫了过去。
她有些不悦,自己的清净被人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打扰了。
那是个男生,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身高大概在一米八左右,看上去是个在普通不过的高中男生。对方此刻正扶着膝盖,汗流浃背,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那个男生抬起头,眼神里混杂着麻木、痛苦,以及一种她看不懂的决绝。他死死的盯着江予心,像是凝视着某种宿命的终点,义无反顾。
随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响彻天台的、莫名其妙的呐喊:
“不要跳下去啊!”
江予心愣住了,她精致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毫不掩饰的错愕,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跳楼?我?
错愕迅速转为恼怒,一种完美的艺术画作被无知者肆意涂抹的愤怒感涌上心头,她甚至懒得开口驳斥这愚蠢的误会。
【闭嘴,然后像狗一样滚出去。】
江予心习惯性地发动了自己的能力,将这个简单明了的指令直接灌入对方的大脑。这是她最常用的方式,高效、省力、且能带来绝对的掌控感。
然而......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
对面的男生非但没有像她预想中那样惊恐地闭嘴逃跑,反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朝她冲了过来!
江予心的瞳孔骤然收缩。
怎么回事?
她的能力,平日里无往不利的、足以肆意支配他人意志的权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那个男生的精神世界,像是一座被绝对壁垒包裹的孤岛,她的意志根本无法侵入!
这是她重生以来,十六年间,第一次体验到名为“失控”的感觉。
就在她震惊到思维停滞的一瞬间,那个男生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他没有丝毫犹豫,以一个极其狼狈的飞扑姿势,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她,将她从天台边缘狠狠地撞回了地面。
坚硬的地面撞击着后背,带来真实的痛感。但远比身体的疼痛更强烈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绝伦的冲击。
江予心躺在地上,看着压在自己身上、气喘吁吁的陌生男孩,大脑一片空白。
她,江予心,这个以掌控人心为乐的“反派”,这个视众生为玩物的“神”,竟然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普通高中生,以一种拯救者的姿态,粗暴地按在了地上。
她精致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混合了震惊、恼怒、屈辱,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强烈到极致的好奇。
“你......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男生没有回答,只是剧烈地喘息着,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如释重负地呢喃了一句: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