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室的第一天什么也没有做好,除了初雪以外的其他人都对录音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她们与录音师讨论失真与平衡,问他关于录制的种种问题。录音师一一为她们做了解答,即便说不耐烦从未离开过他的双眼。他说了一件事情,很快又开始说另外一件事情。转动的椅子不停来来回回,却从不解释。麦克风为什么放在音响前面而不是内录?架子鼓为什么需要五个拾音麦克,而不是一个?失真的阈值不能超过某个点,吉他又应该怎么不那么浑浊?春奈一次次抱着吉他进入录音室,又一次又一次带着失望从录音室出来。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成熟,一次次的失败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暴自弃。她总是在失误,一次失误就需要重新开始。刚刚录完的三分钟乐句又因为笨拙的手或者没有做好的推弦而重新开始。下午的时候还好,到了晚上就只想要哭泣。玻璃窗外的城市依旧以默认的方式运作,藏在高楼中的录音室又有着自己的规矩。春奈的失落很快影响到了其余的人。烟雾缭绕的室内,让枫都感觉到了压力。初雪和一凡都没敢抽烟——清醒的大脑会影响音乐的纯粹性,她们必须保持着浑浊,才可以让乐句有些灵魂。

春奈打开了隔音室的门,刚刚吉他又弹错了,她自己知道。糟糕的击勾弦早就糊成了一团,它们与汗水一样,在雨林中越陷越深。录音师掐灭了手中的烟头,那已经是他抽的第十支烟了。被装满的烟灰缸,已经发出了臭味,那是录音师糟糕的习惯。他看不惯不熟练、不坚定的录音,对那些总是以即兴为借口的乐手更是嗤之以鼻。要知道,录音和即兴就像是音乐的两面性:一边是对精妙数字的渴求,另一面又是对自由意志的钻研。如果说每一次舞台上的灵光一闪代表的是一种爵士,亦或蓝调式的自由;那录音就是对完美演奏的一种追求。它不像任何的现场音乐,永远都只有一次机会。

“还要再来一次吗?”录音师拖着疲惫的眼睛问春奈。

春奈摇了摇头,失落地叹气。

“记得多练。”录音师又想要点烟,可烟盒已经空空如也。他看向初雪,犹豫了片刻,便起身离去。

“什么意思啊?态度这么差。”枫嘀咕道。

“录音就是这样的,我们根本就还没有准备好。”初雪看向枫。“刚刚那是责怪的眼神。”

“他凭什么责怪我们?他不也就是干一份工作吗?凭什么?”春奈赌气似地说道。

“你这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我们?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初雪回击道。

“我清楚,我当然清楚,可是他还是让人很生气。我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一整天都在试着做好,可就是怎么也做不好。”

“单纯只是努力就够了的话,那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了。尖锐的话确实不好听,但不那么做,问题只会越埋越深。按照这个进度下去,一个月的时间除了赔光我们所有的钱,什么也办不成。我想你也意识到了这点。”

“不,不是这样的。”春奈握紧了吉他,抬头向初雪看去。“来得及,一定来得及。这一次的失败我已经明白了,下一次再来的时候,一定能至少完成一首歌。”

“是吗?”初雪说。

“一定是的。我会不停地在家练习录制,直到身体都开始反感它。总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时间不是敌人,应该是朋友。即便它很短暂,也应该拥抱它。”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实与幻想必须分开。”

春奈失落地低下了脑袋,而录音室老旧的木墙正在加深那份沮丧。烟灰缸里的烟像是再一次燃起,整个录音室都陷入了一种不知所以的烟雾缭绕。沉默正匍匐在地毯上,准备顺录音台而上,穿过隔音玻璃。隔音室内安静的乐器正哼着一曲悲歌,可那样声响却只属于无人察觉的世界。

“来得及。”一凡说。

“又来了,一凡,求求你不要再护着春奈了。她的意气用事你也看到了,录音室的开销是非常大的。就算我们现在开始做准备,自己弄一些设备试着自己录,也一样会花费太多的时间与金钱。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根本不现实。三四首歌做一张EP怎么看都应该是最合理的方式。”

“合理,但不对!”春奈说。

“那你是想要什么都没有,浪费掉梦瑶难得找来的机会吗?”

“只是为了追求合理,也不一样是浪费机会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无理取闹!你明白什么?摇滚乐当然令人羡慕,让人向往,但现实是摇滚已经死了!死了!音乐上的问题你当然能够解决,但现在这里是现实!是一个不吃饭就会饿死的现实!”初雪刚说完,就捂住了额头,对自己的话感到后悔,“对不起……我说得太重了。”

“你指责我,指责摇滚乐,指责一切你所热爱的与疯狂的,你是变了吗?你的信念呢?你所秉持的东西呢?你所爱的,所想要创作的那颗心呢?我很愤怒,也不理解,但你又问过自己这些问题吗?你说摇滚死了,可摇滚从来也不会死。就像数年以前人们为迪斯科举办了葬礼,但迪斯科依旧怀揣着旧日的自由回荡在夜场的酒吧里。你一个劲地说现实说得个不停,但你难道忘记了那个商场,忘记了Duality,忘记了我们想要扮Slipknot的那天,我……”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你们两个都给我回家好好休息一天,下次再讨论这事情。”一凡站直身子。

“这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初雪撇过脑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们,只有一点我明白:我们每一个人都极其在乎这件事情,并且把这件事情当做目前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抱着这样的一个信念,人能够完成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当然可以说由信仰构筑的美好幻境,最后也不过是一座注定失败的巴别塔。但如果只是因为‘它注定失败’就害怕去搭建它的话,这样的奇迹就永远不可能传承在人类的历史上。由钢铁搭建的伟大建筑曾经一度挑战神明,它失败了,但没有人会忘记它宏伟的残影。更何况,我们并不是冲着奇迹而去,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

“第三国际纪念塔。”初雪说。

“我就知道你能理解。”

“那是什么?”春奈问。

“贝斯手都像你这么狡猾吗,一凡?”初雪继续。

“不是每一个贝斯手都能在酒后看见神。”一凡说。

“喝酒能做到这种事情吗?”枫说。

“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啊!”春奈喊道。

离开录音室后,一凡与初雪都去到了公园。天幕下,世界正笼罩在雾蒙蒙中。早些时候下过雨,空气中的潮湿连烟头都点不着了。草地压不住雨后人行道的气味,那些都是露珠的长椅正试着与公园融为一体。在那个现代的、被人为建设开发的土地上,一凡站在路灯下向着远方看去。那里有一座湖,它朝着不知何处而去,直至与大海交界。湖水藏于地下的庞大系统,总是让一凡遐想连篇。去年有人发现了水里的洞穴能够通向大海,可到了今年,一个敢去探索的人都没有来。她走过认为搭建的石板路,在岸边的围栏回过头去,初雪才刚刚走过一个路灯,整个人都疲态百出。一凡想要说点什么,问她到底为何而痛苦,可当水汽透过肌肤让她感觉到湿冷时,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她总是那样,在许多重要事情面前选择闭口不谈。太多话通常会让事情变得复杂混乱,说得越少错得越少,一直都是社会所追求的一种稳定性。她或许早已归顺了,服从了,主动磨掉了身上的尖刺,成为了某些东西所希望她成为的。她等着初雪来到河边与她一起眺望对岸,可初雪怎么也不愿意走出路灯,就像那永远刺痛的过去。

一凡唤着初雪加入,心中却没想过为什么要那么做。氤氲的水汽让她不想说话,被雾气打散的路灯,把它那糟糕的绿色泄得到处都是。小草被夜晚染成了蓝色,阴影处很是危险,而初雪正害怕它们。

“以前,河岸的边上有只石狮子落满了鸟。”一凡开口。“它守护着河岸,凝望着大海。有个道士说它不吉利,于是第二年就发了大水。我老家的房子被冲垮了,我倒也没有感觉到悲伤。那地方本来就摇摇欲坠,如果不是那场大水,我怕不是都快忘了它了。石狮子现在一定还在什么地方苟延残喘,就像过去一样总是躲在什么地方。不过,不知道初雪有没有弄明白我想说什么,我们所有人都有过往,那些过往都或多或少地让人疲倦、让人厌恶。它们一泛起涟漪就会引来暴雨。大水会淹没现在,我们则淹死其中。过去总是那样躲在什么地方,试着让我们跌倒摔跤,与此同时它也一样是美好的,指向未来的。我们犯下的错误是为了下次不再犯,总说从过往学到的只有过往在一直重复,然而事实上来说,过往其实从未重复过。我们都是迟钝的动物,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只有等到酿成不可挽回的错误时才知道后悔。初雪你就像那只石狮子,为了春奈,为了枫,守护着大海。有时候连我也想要躲在你身后,让风稍微小一点。唉,我不知道怎么就有这么多话讲,可能是今晚的雨,也可能是风,又或者只是那只石狮子让我也怀念过去。总之,我想你什么也别说,就听我抱怨,然后看看这座**的城市。我要是有文采,现在也想要吟诗一首,可惜我什么也不会,只会像个傻子一样弹个贝斯,以为自己的声音震耳欲聋。”

初雪依旧站在路灯下,像是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她眺望着城市线,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能穿透雾气的红灯。它在大厦的顶楼不停闪烁,似乎在说大城市正危机四伏。有一种石头正压在它的胸口,它既沉重又轻盈,滚烫又冰冷。它互相背斥,像是那守护陆地的石狮子,什么也做不了。她回想起来与春奈初遇的那个夜晚,她到底在做什么,她问着自己。明天正在悄悄靠近,她到底该怎么办,怎么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全然不知。夜晚怎么还不过去,她在心中咒骂着。一凡拍了拍初雪的肩膀,为她点上了最后一支烟。白雾顺着路灯飘向宇宙,躲藏在雾后的星空是银河系留下的余晖。一凡抖落了烟灰,脑袋里想起爵士乐的声音,她哼起河北墨麒麟的贝斯旋律:“噔噔——噔——噔噔——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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