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奈打开了隔音室的门,刚刚吉他又弹错了,她自己知道。糟糕的击勾弦早就糊成了一团,它们与汗水一样,在雨林中越陷越深。录音师掐灭了手中的烟头,那已经是他抽的第十支烟了。被装满的烟灰缸,已经发出了臭味,那是录音师糟糕的习惯。他看不惯不熟练、不坚定的录音,对那些总是以即兴为借口的乐手更是嗤之以鼻。要知道,录音和即兴就像是音乐的两面性:一边是对精妙数字的渴求,另一面又是对自由意志的钻研。如果说每一次舞台上的灵光一闪代表的是一种爵士,亦或蓝调式的自由;那录音就是对完美演奏的一种追求。它不像任何的现场音乐,永远都只有一次机会。
“还要再来一次吗?”录音师拖着疲惫的眼睛问春奈。
春奈摇了摇头,失落地叹气。
“记得多练。”录音师又想要点烟,可烟盒已经空空如也。他看向初雪,犹豫了片刻,便起身离去。
“什么意思啊?态度这么差。”枫嘀咕道。
“录音就是这样的,我们根本就还没有准备好。”初雪看向枫。“刚刚那是责怪的眼神。”
“他凭什么责怪我们?他不也就是干一份工作吗?凭什么?”春奈赌气似地说道。
“你这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我们?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初雪回击道。
“我清楚,我当然清楚,可是他还是让人很生气。我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一整天都在试着做好,可就是怎么也做不好。”
“单纯只是努力就够了的话,那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了。尖锐的话确实不好听,但不那么做,问题只会越埋越深。按照这个进度下去,一个月的时间除了赔光我们所有的钱,什么也办不成。我想你也意识到了这点。”
“不,不是这样的。”春奈握紧了吉他,抬头向初雪看去。“来得及,一定来得及。这一次的失败我已经明白了,下一次再来的时候,一定能至少完成一首歌。”
“是吗?”初雪说。
“一定是的。我会不停地在家练习录制,直到身体都开始反感它。总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时间不是敌人,应该是朋友。即便它很短暂,也应该拥抱它。”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实与幻想必须分开。”
春奈失落地低下了脑袋,而录音室老旧的木墙正在加深那份沮丧。烟灰缸里的烟像是再一次燃起,整个录音室都陷入了一种不知所以的烟雾缭绕。沉默正匍匐在地毯上,准备顺录音台而上,穿过隔音玻璃。隔音室内安静的乐器正哼着一曲悲歌,可那样声响却只属于无人察觉的世界。
“来得及。”一凡说。
“又来了,一凡,求求你不要再护着春奈了。她的意气用事你也看到了,录音室的开销是非常大的。就算我们现在开始做准备,自己弄一些设备试着自己录,也一样会花费太多的时间与金钱。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根本不现实。三四首歌做一张EP怎么看都应该是最合理的方式。”
“合理,但不对!”春奈说。
“那你是想要什么都没有,浪费掉梦瑶难得找来的机会吗?”
“只是为了追求合理,也不一样是浪费机会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无理取闹!你明白什么?摇滚乐当然令人羡慕,让人向往,但现实是摇滚已经死了!死了!音乐上的问题你当然能够解决,但现在这里是现实!是一个不吃饭就会饿死的现实!”初雪刚说完,就捂住了额头,对自己的话感到后悔,“对不起……我说得太重了。”
“你指责我,指责摇滚乐,指责一切你所热爱的与疯狂的,你是变了吗?你的信念呢?你所秉持的东西呢?你所爱的,所想要创作的那颗心呢?我很愤怒,也不理解,但你又问过自己这些问题吗?你说摇滚死了,可摇滚从来也不会死。就像数年以前人们为迪斯科举办了葬礼,但迪斯科依旧怀揣着旧日的自由回荡在夜场的酒吧里。你一个劲地说现实说得个不停,但你难道忘记了那个商场,忘记了Duality,忘记了我们想要扮Slipknot的那天,我……”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你们两个都给我回家好好休息一天,下次再讨论这事情。”一凡站直身子。
“这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初雪撇过脑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们,只有一点我明白:我们每一个人都极其在乎这件事情,并且把这件事情当做目前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抱着这样的一个信念,人能够完成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当然可以说由信仰构筑的美好幻境,最后也不过是一座注定失败的巴别塔。但如果只是因为‘它注定失败’就害怕去搭建它的话,这样的奇迹就永远不可能传承在人类的历史上。由钢铁搭建的伟大建筑曾经一度挑战神明,它失败了,但没有人会忘记它宏伟的残影。更何况,我们并不是冲着奇迹而去,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
“第三国际纪念塔。”初雪说。
“我就知道你能理解。”
“那是什么?”春奈问。
“贝斯手都像你这么狡猾吗,一凡?”初雪继续。
“不是每一个贝斯手都能在酒后看见神。”一凡说。
“喝酒能做到这种事情吗?”枫说。
“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啊!”春奈喊道。
离开录音室后,一凡与初雪都去到了公园。天幕下,世界正笼罩在雾蒙蒙中。早些时候下过雨,空气中的潮湿连烟头都点不着了。草地压不住雨后人行道的气味,那些都是露珠的长椅正试着与公园融为一体。在那个现代的、被人为建设开发的土地上,一凡站在路灯下向着远方看去。那里有一座湖,它朝着不知何处而去,直至与大海交界。湖水藏于地下的庞大系统,总是让一凡遐想连篇。去年有人发现了水里的洞穴能够通向大海,可到了今年,一个敢去探索的人都没有来。她走过认为搭建的石板路,在岸边的围栏回过头去,初雪才刚刚走过一个路灯,整个人都疲态百出。一凡想要说点什么,问她到底为何而痛苦,可当水汽透过肌肤让她感觉到湿冷时,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她总是那样,在许多重要事情面前选择闭口不谈。太多话通常会让事情变得复杂混乱,说得越少错得越少,一直都是社会所追求的一种稳定性。她或许早已归顺了,服从了,主动磨掉了身上的尖刺,成为了某些东西所希望她成为的。她等着初雪来到河边与她一起眺望对岸,可初雪怎么也不愿意走出路灯,就像那永远刺痛的过去。
一凡唤着初雪加入,心中却没想过为什么要那么做。氤氲的水汽让她不想说话,被雾气打散的路灯,把它那糟糕的绿色泄得到处都是。小草被夜晚染成了蓝色,阴影处很是危险,而初雪正害怕它们。
“以前,河岸的边上有只石狮子落满了鸟。”一凡开口。“它守护着河岸,凝望着大海。有个道士说它不吉利,于是第二年就发了大水。我老家的房子被冲垮了,我倒也没有感觉到悲伤。那地方本来就摇摇欲坠,如果不是那场大水,我怕不是都快忘了它了。石狮子现在一定还在什么地方苟延残喘,就像过去一样总是躲在什么地方。不过,不知道初雪有没有弄明白我想说什么,我们所有人都有过往,那些过往都或多或少地让人疲倦、让人厌恶。它们一泛起涟漪就会引来暴雨。大水会淹没现在,我们则淹死其中。过去总是那样躲在什么地方,试着让我们跌倒摔跤,与此同时它也一样是美好的,指向未来的。我们犯下的错误是为了下次不再犯,总说从过往学到的只有过往在一直重复,然而事实上来说,过往其实从未重复过。我们都是迟钝的动物,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只有等到酿成不可挽回的错误时才知道后悔。初雪你就像那只石狮子,为了春奈,为了枫,守护着大海。有时候连我也想要躲在你身后,让风稍微小一点。唉,我不知道怎么就有这么多话讲,可能是今晚的雨,也可能是风,又或者只是那只石狮子让我也怀念过去。总之,我想你什么也别说,就听我抱怨,然后看看这座**的城市。我要是有文采,现在也想要吟诗一首,可惜我什么也不会,只会像个傻子一样弹个贝斯,以为自己的声音震耳欲聋。”
初雪依旧站在路灯下,像是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她眺望着城市线,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能穿透雾气的红灯。它在大厦的顶楼不停闪烁,似乎在说大城市正危机四伏。有一种石头正压在它的胸口,它既沉重又轻盈,滚烫又冰冷。它互相背斥,像是那守护陆地的石狮子,什么也做不了。她回想起来与春奈初遇的那个夜晚,她到底在做什么,她问着自己。明天正在悄悄靠近,她到底该怎么办,怎么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全然不知。夜晚怎么还不过去,她在心中咒骂着。一凡拍了拍初雪的肩膀,为她点上了最后一支烟。白雾顺着路灯飘向宇宙,躲藏在雾后的星空是银河系留下的余晖。一凡抖落了烟灰,脑袋里想起爵士乐的声音,她哼起河北墨麒麟的贝斯旋律:“噔噔——噔——噔噔——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