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当13号房窗外那片狭窄的天空,被上层泄露的灯光染成一片深紫色时,伊莲开始了任务前的准备。

地基区的夜晚,来得比任何地方都早,也更漫长。

她脱下便服,换上了一件便于行动的黑色背心和战术长裤,肌肉的线条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结实而流畅。

她开始往身上固定她的武器,匕首、钉枪、备用弹药……每一件冰冷的杀器,都像她身体延伸出的器官,被安置在最顺手、也最致命的位置。

尤莉娅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

伊莲没有回头,但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

她不想带尤莉娅去。

矿头那句“有点晃眼”的玩笑话,以及“红磨坊歌舞厅”这个名字本身,都让她本能地预感到,那不是一个干净的地方。

她不想让尤莉娅那双纯净的眼睛,过早地看到地基区更深处的污秽。她宁愿让她留在这个虽然破旧、但至少属于她们的老鼠窝里。

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三秒,就被另一个更现实的担忧所取代。

她想起了哈默。

想起了她昨天未经允许就把她的摩托车大卸八块时,那双闪烁着狂热光芒的眼睛。把尤莉娅这只毫无防备的、漂亮的“羔羊”,独自留在哈默那个对“玩具”充满研究欲的机械狂人身边,她实在无法放心。

这成了一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题。最终,保护尤莉娅物理上的“完整”,压倒了保护她精神上的“纯净”。

“走了。”伊莲检查完最后一处装备,对坐在床边的尤莉娅说。

“嗯。”尤莉娅站起身,依旧穿着那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像一朵即将被带入黑夜的、纯净的百合花。

她们走出相对朴素的堆栈,第一次踏入了地基的娱乐区——不夜巷。

眼前的景象,瞬间让伊莲明白了矿头那副墨镜的用意。

如果说堆栈是城市的垃圾场,那这里就是欲望的化粪池。刺目的、粉色和紫色的霓虹灯管,在潮湿的空气中扭曲成各种暧昧的形状,将狭窄的街道照得如同魔窟。

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衣着暴露的舞女正扭动着充满暗示的身姿,廉价的电子乐和酒客的狂笑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水、劣质酒精和荷尔蒙混合的味道,令人作呕。

伊莲的脚步,不自觉地快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人类宴会的老鼠,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和强烈的排斥。她几乎是立刻就从口袋里摸出那副墨镜戴上,仿佛那层深色的镜片能帮她隔绝掉一部分令人不适的景象。

她身旁的尤莉娅,则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旅行者,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她的感官系统忠实地记录着周围的一切,但她的逻辑核心,却无法理解这些信息的含义。

“伊莲,”她指着街边几个穿着清凉、正对着路过的车辆和行人招手的女人,轻声问,“为什么她们要穿着那么少的布料站在这里?是这里的温度比较高吗?”

这个问题像一记精准的直拳,打在了伊莲最不擅长防御的地方。

“……那个……”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半天挤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她总不能告诉尤莉娅,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捕猎”吧?

“……这是一种……工作服。”她只能含糊地、生硬地回答。

“是吗?”

尤莉娅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她认真地观察着那些“工作服”的材质和设计,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根据热力学分析,这种设计并不能有效保持体温,散热效率也并不高。是一种不合理的服装。”

“……别管她们,走路。”她拉起尤莉娅的手,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条让她浑身不自在的街道。

就在这时,一个画着浓妆、身材丰腴的女人,突然从旁边的店门口笑着迎了上来,目标却不是穿着漂亮裙子的尤莉娅,而是径直走向了伊莲。

“哟,小妹妹,新面孔啊?”

女人用一种油滑的、评估货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伊莲,目光在她结实的手臂和利落的短发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就想往伊莲的肩膀上搭。

“身手不错吧?一个人多没意思,进来喝一杯?姐姐我请你,我们这儿啊,正好缺你这种又酷又能打的。”

伊莲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她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预料到自己会成为“揽客”的目标。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躲开了那只伸过来的手,动作之大,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呃……不、不用了!”

她几乎是结结巴巴地拒绝,这比面对一队持枪的敌人还要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那个女人看到她这副纯情到近乎可笑的反应,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连耳朵根都开始发烫。她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这种反应。

但更让她感到恐慌的,是身旁尤莉娅那双好奇的、正在一帧一帧记录着眼前画面的蓝色眼眸。

不行,不能让她看这些。

她不该知道这些。

这个念头像警报一样在她脑中尖啸。她对自己如何被看待毫不在意,但她无法忍受尤莉娅这张纯净的白纸,被这泥潭里的颜色所玷污。

这份混杂着个人窘迫和强烈保护欲的焦虑,让她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她不再顾及什么,一把抓起尤莉娅的手腕,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进了人群。

“伊莲,”尤莉娅被她拉着,有些踉跄地跟在后面,轻声问,“刚才那位女性,也是工作服吗?她的言行,似乎是在对你发出某种……邀请?”

“闭嘴!”伊莲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个认真的笨蛋逼疯了,她头也不回地低吼道,“不许分析!不许问!”

她的步伐甚至都有些慌乱,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清道夫的冷静和从容。

当她们终于找到“红磨坊”歌舞厅,挤过那些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推开那扇沉重的侧门,将外界的声色犬马隔绝在身后时,伊莲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红磨坊”的后台,与前厅的喧嚣相比,是另一个极端。狭窄的走廊里堆满了各种道具箱和空的酒瓶,空气中混杂着汗水、劣质化妆品和淡淡的霉味。

伊莲拉着尤莉娅,根据矿头的指示,找到了最里面的一间化妆间。门上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牌子,上面用潦草的字体写着“夜莺”。

她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有些紧张的、清脆的少女声音。

伊莲推开门,当看清房间里那个穿着白色演出裙、正对着镜子练习表情的少女时,她和尤莉娅都愣住了。

正是昨天在13号楼下遇到的、矿头的妹妹,琳。

琳看到她们,尤其是伊莲,也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一只被惊扰的小野猫,眼中充满了警惕。

“是你们?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矿头派来的保镖。”伊莲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

听到这句话,琳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她好看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小嘴也撅了起来。

一方面,她不爽这两个抢走了哈默姐注意力的外来者;但另一方面,有这么一个看起来就很能打的人在,她那因为第一次登台而产生的紧张感,又确实缓解了不少。

这种矛盾的心情,最终让她说出了一句充满挑衅的话。

“你就穿这个给我当保镖?”琳上下打量着伊莲那身便于行动的夹克和长裤,用一种挑剔的语气说,“太扎眼了,一看就是来找茬的。去,换身像样的行头。”

她从衣柜里扔出一套属于酒保的、低调的黑色西装马甲和白色衬衫。

伊莲看着那套衣服,又看了看琳那副“我才是雇主”的傲娇样子,没有和这个正处于叛逆期的小姑娘计较。她接过衣服,走进了旁边的小隔间。

片刻之后,当她换好衣服走出来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那身剪裁合身的黑色马甲,完美地勾勒出她紧实精悍的身形,利落的短发和冷峻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从旧时代电影里走出来的、沉默寡言的职业杀手。

琳看着她,也不由得愣了一下,脸颊微不可查地红了红,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哼,总算……总算像点样子了。”

伊莲没有理会她的评价,她将尤莉娅安排在后台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用眼神示意她不要乱跑,然后自己走到了舞台的侧翼,隐入阴影之中。

她看到,矿头安排的几个“铁矿骑士团”成员,已经像普通酒客一样,分散坐在了前排的几个位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全场。

很快,登台的时间到了。琳深吸一口气,走上了那个被烟雾和灯光笼罩的小小舞台。

当追光灯打在她身上,当伴奏响起时,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那是一种伊莲从未听过的歌声。

不像灰岬广播里那些嘶哑的老旧录音带,也不像中继区餐厅里那些优雅却冰冷的背景乐。琳的歌声清澈、温暖,像一股清泉,流淌在这片污浊的空气里,抚慰着台下那些疲惫而麻木的灵魂。

伊莲靠在后台的入口处,像一个尽职的幽灵,警惕地扫视着全场。

麻烦,如期而至。

先是几个喝醉的酒客,摇摇晃晃地试图冲上台去给琳“献花”。伊莲没有声张,只是在他们必经之路上,不经意地伸了一下脚,几个人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发出几声惨叫,摔作一团,引来一阵哄笑。

紧接着,舞台侧面的主音响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足以毁掉整场演出的杂音。观众席立刻传来一阵不满的嘘声。

琳在舞台上,脸色一白,歌声也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伊莲的目光瞬间锁定在了后台一个正在假装调试设备的男人身上。她没有丝毫犹豫,身影如鬼魅般滑了过去。

她没有选择攻击,而是在男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他腰间的工具包里,闪电般地抽出了一把扳手。她用匕首撬开音响的后盖,看了一眼里面被恶意接错的线路,然后用那把抢来的扳手,三下五除二地重新拧紧了几个关键的螺母,将线路拨回了原位。

刺耳的杂音消失了,优美的伴奏重新响起。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那个目瞪口呆的男人背后,用匕首的刀柄,轻轻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敲在他的后颈上。男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了设备后面。

伊莲将他拖到更隐蔽的角落,然后退回到侧台的阴影里,重新靠在墙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呼吸都没有乱一下。

舞台上,琳的歌声在中断了不到半秒后,便以更饱满的情感,重新融入了伴奏之中,仿佛刚才那个致命的意外,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音效。台下的观众立刻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完全没有察觉到刚才的凶险。

一切看起来都已重回正轨。

但伊莲的目光,却不时地飘向后台的阴影深处。

尤莉娅正安静地坐在那里。

她看着伊莲全神贯注地守护着舞台上的琳,看着她为琳处理掉一个又一个麻烦,看着她眼中那种属于执行任务的专注。

一种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陌生情绪,悄然在她心中升起。

为什么伊莲要保护另一个唱歌的女孩?为什么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了?

中场休息的时刻到来了,舞台的灯光变暗,琳在一片掌声中鞠躬下台,准备去后台喝水。

就在这个间隙,尤莉娅仿佛被某种本能驱使,自己一个人,走出了阴影,踏上了那个空无一人的舞台。

当一束原本应该熄灭的追光灯,仿佛被她身上那不属于凡尘的美所吸引,下意识地打在她身上时,全场瞬间安静了。

那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银发少女,如同降临凡间的天使,她那不属于这个污浊世界的美,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伊莲看到这一幕,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

这个笨蛋!她在干什么?!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立刻冲上去,在她引来更大的麻烦之前,把她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拖走!

但就在这时,尤莉娅开口了。

没有伴奏,没有前奏,只有一个声音,从舞台中央,轻轻地、清晰地流淌出来。

那是一种伊莲从未听过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

它清澈、空灵,不带任何人类歌唱时会有的呼吸和颤音,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完美的水晶,在寂静的空气中独自振动。

而她唱出的旋律,是伊莲刻在骨子里的旋律。

是她在那间破旧的铁皮屋里,在那辆颠簸的摩托车上,在每一个孤独的、与死亡为伴的夜晚,用来麻醉自己的、来自旧时代的歌曲。

伊莲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她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所有的愤怒、焦虑和想要冲上台的冲动,都在听到那个歌声的瞬间,烟消云散。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舞台上那个沐浴在光柱中的女孩。

尤莉娅微微闭着眼睛,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只是在唱歌,用一种最纯粹、最本能的方式,复刻着她从伊莲的随身听里,记录下来的每一个音符。

她不懂歌词里的悲伤,也不懂旋律里的绝望。

她只是知道,伊莲喜欢这首歌。

这就够了。

见多识广的音响师愣了几秒后,立刻反应过来。他迅速在自己的曲库里找到了这首歌的原版伴奏,小心翼翼地、将那带着沙沙电流声的吉他riff,配合着尤莉娅的歌声,缓缓地推了出去。

刚喝完水的琳,在后台听到这熟悉的旋律和歌声,也愣住了。但作为歌手的本能让她立刻冲回了舞台。她没有选择把尤莉娅赶下去,而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拿起了另一支话筒,用她那充满技巧和情感的嗓音,与尤莉娅那纯净空灵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一个如同诉说故事的夜莺,一个如同吟唱圣咏的天使,她们的合唱,成为了当晚红磨坊最传奇的一幕,让台下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经久不息。

伊莲站在台下,混在阴影里,像一个普通的观众。她看着舞台上的两个女孩,看着那个为了自己而歌唱的尤莉娅,感觉自己那颗早已被磨出厚茧的心,正被一种温热的、酸涩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浸透。

当灯光再次亮起,尤莉娅和琳手牵着手,在一片欢呼声中鞠躬下台。

尤莉娅穿过喧闹的后台,径直走到了伊莲的面前。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像两颗星星。

她看着伊莲,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却清晰地写着一丝……等待被夸奖的、小小的期盼。

伊莲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

那是一种混杂了震惊、后怕、欣慰、骄傲,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析的……温柔的表情。

她张了张嘴,想斥责她刚才那鲁莽的行为,想质问她为什么不听命令,但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都变成了一句……带着一丝无奈叹息的、沙哑的问句。

“……谁教你的?”

“随身听。”尤莉娅的回答,一如既往地诚实而直接。“我记录了你播放的所有音频数据。”

“我不是问这个。”伊莲摇了摇头,她的目光,紧紧地锁定着尤莉娅的眼睛,“我是问,谁让你上台的?”

“没有指令。”尤莉娅坦然地回答,“我只是……想那么做。”

我只是想那么做。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伊莲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她看着眼前这个正在以惊人速度“成长”的女孩,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最终,她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揉她的头发,而是用一种笨拙的、轻柔的力道,帮她理了理额前一缕被灯光烤得有些卷曲的银色发丝。

“……唱得不错。”

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后台的嘈杂声淹没。

“以后……别再这样了。很危险。”

尤莉娅听到这句迟来的、带着责备却又充满了关切的话,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蓝色眼眸里,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如同涟漪般的笑意。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琳兴奋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天哪!尤莉娅!你怎么会唱那首歌的?那是我妈妈最喜欢的歌!还有你的声音,简直就像……就像从天穹区的水晶音响里放出来的一样!”

她兴奋地拉着尤莉娅的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的合唱,单方面地将尤莉娅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

伊莲看着其乐融融的两人,心中那点复杂的“失落感”也烟消云散了。她退后一步,重新靠在化妆间的门边,像一个真正的保镖,将自己隐入阴影,看着她们。

就在这时,她的脚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下头,看到一张小小的黑色金属卡片,从门缝底下被悄无声息地塞了进来。

她不动声色地弯腰,将卡片捡起,用指腹一捻,翻了过来。

卡片的背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上面赫然印着那个她曾在狼群情报箱里见过,让她不惜一切来到黄昏都市的徽记——

一条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冰冷的衔尾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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